南京长江大桥计划的始末 28 老金的回信和我的第二次回信
老金的第二封信
来函收悉,不胜感慨!这种感慨好像是从许多方向汇集而来的,值得体味。
你内在的文人情结我一向是很看重的,因为这样的情结对我来说,我也曾经用力地养育过。也许我过分地坠入其中,使得人在这样的养育中丢失了某种本真的东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潮湿的土壤,能够造就出来的就是文人的闲适心态与逸乐情怀。我在这个氛围里生活了多年。想来你对南京的了解,我所说的这些你自有评判。闲适心态与逸乐情怀是很奢侈的东西,也就是说为“感悟”而活着是很奢侈的,一如在水泥森林中要享受田园雅趣,总要人为地搁置许多道具一样。有时我觉得文人情结是自我慰籍的麻醉剂,所谓“感悟”,仅是局部的神经有些跳动罢了,当然,不排除这样的跳动在感受上是很精美的。特别在烟、茶、酒之间,最好再淅淅沥沥地有些雨声,这样的景致与气氛,人断然是要飘然起来的。我觉得这是江南文人的最爱。但现在很难在这中间看到真的东西。我说的这个真,类似于切肤之喜或是切肤之痛。这中间能滋生出更多的是缠绵之气,即便有些许的锐气,也不过是荷花与刀组成的静物而已。
这样的情结是可以溯源的。不溯也罢,一溯便觉得有些皮相,因为古人在这样的情结中是真实的。情结只有交织在一系列的麻烦之中,它才真能在体内留驻。体内有了这个东西,才知道什么叫做“养”,怎样养,养到怎样的程度算是合适的。假如“麻烦”的张力强到要用生命的代价来做交换的时候,这中间的“感悟”或许是真“感悟”了。
“感悟”是体内的躬行,所以它是孤独的。当然,孤独不等于没有交流,我说的是它的行事方式是特立独行的。它的表达形式是内心独白,它最信赖的对话对象是自己。这已经构成了一个工作系统,在这个系统中,古人是这样做事做人,今人也是如此。在这个系统中,感性与理性交织运行,一泻千里以及在何处驻足,好像是综合的“心理暗示”说了算。这很“诗化”。当然,我这样说是有点轻浮,毕竟具体的体味是复杂而多变的,更不要说是“玩命”的体味了。就像你后感性理论的建立,决计不是轻易出得来的。
你搭建了一个基本的“语境框架”,但这个框架还是放进了一个既定的系统之中,一些部分是非常清晰的,一些部分是有待过程中去明晰的,一些部分也许要以后才有所“答案”。你可以不去猜测,但观者的猜测你是控制不住的。“诗化”的一个特质就是让人在迷恋中去揣摩,海德格尔由于对荷尔德林的迷恋,他不也对荷诗的本质进行解读吗?我说你没有把解读权给观者,并不是说你不给,是你的这个工作系统无法给出。这个系统逼迫观者要自行消化,“感悟”地消化,猜测地消化,抑或抵制消化。
由于能指与所指是“扩散”地对应的,这导致解读需要一些注解来做辅助。假如这个注解是别人来注的,这个解读模式就有点像“我注六经,六经注我”了,就有些没完没了了。这个解读要在“艺术也可以心灵救助”这一点上煞尾,看来是有些矫情了。因为我觉得艺术这样的求助方式更多是针对自己的,它求助的路径其实是相反的。“大桥”只是便于你展开自己心灵空间的跳板,这个私下的心灵与一个真正自杀者的心灵在本质上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死者的心灵我们还只能用移情去体会,但无论怎样体会,都是有局限性的,不完整,就像我们只能猜测精神病者的世界一样。生者才需要求助,汶川的求助都是对那些活着的人来说才有意义。而对于那些真正需要求助的人来说,艺术的求助又显得非常的多余,非常的奢侈。正因为如此,我才说,艺术的求助其实是指向自己的。仅是这样的求助是借助了外加的相应材料,通过对这些材料的“一意孤行”甚至于“不择手段”的劳作与加工,它换回来的是自己心灵的一次行程,性质上是自找麻烦的一次自我搏弈。而所谓的“自我博弈”,胜算的把握其实之前就有数的,这完全看自找的麻烦有多大了。在这一点上,我更愿意把你的个展看成是一个难得的“个案”,因为你自找的麻烦是玩命的。
我这样说依然是我非常个人化的理解。在玩命这一点上,我非常尊重你,你无疑是我的精神盟友。玩命不只是一种工作态度。玩命有两种涵义。一是身心的彻底介入,是体力上的伤筋动骨的量化表达;其二是身心直面“危险”时所能化险为夷智力训练,设置原则是规避有效经验。我觉得在今天,这两种涵义都非常重要。特别是第二种,它是在知识系统之外在重新整合。眼前,我自己的工作方式是在力求往这个方向上靠,当然,也只是冷暖自知暂时说法罢了。在这一点上,“养”依然是相通的,“悟”也同样重要。但体会上已经不同于过去。
我用社会问题来做思考,一如你用“大桥”,它只是便于过渡我觉得“麻烦”的彰翳。我在本质上不是一个民运分子,我觉得那样来理解体制是脆弱的。我觉得时局、语境以及携带出来的问题在不断转换我认识艺术的角度,因为在这中间,人对任何东西的迷恋多很容易显出它的局限性来,最终还是反归到人自身认识问题的局限性这一点上来。所以,我一直说,我感谢这个时代,这话并非在调侃,确实我是享受到这个时代所提供给我的一些问题资源的实惠的。我依然觉得,面对问题,从不同的角度思考,最终在做事做人上都还是殊途同归的。
唠叨说上这些,已经跑题了。但所说的,也是在我内心要与你交流的东西。
金锋
2008.7.25
老邱的回信
老金:
我同意你对“江南文人情结”的批判,但是我还是要说,这种批判毋宁说是对于误解的澄清,是一种正本清源。把江南文人的状态描述成闲适心态与逸乐情怀,肯定是先把他们的精神状态进行某种方位上的简化----只是不幸,这种简化在我们身边每天都在发生。在新文人画家之中,在南方的一些动不动就拿园林和竹子来整的作品中,在一些策展叙述之中,到处可以看到这种对于文人情怀的简化描述。简化描述同时也是一种小化描述。包括所谓潮湿的土壤和奢侈的自我慰籍之间的符号般的对应关系,可能都是人们对于“文人”胸怀的一种误读。
我曾经开玩笑说,今天的小资五大俗是:古琴、昆曲、瑜伽、西藏和法语。赏花弄月和田园雅趣确实是不真实的,也是被消费的。即使在过去这也是不真实的。这只是传统文人生涯的最表面的相关物,并未真正连接起内核。真正的文人精神,从来都是入世的。江南也好,岭南塞北也好,只要是文人,最深的牵挂,断然不是茶和酒和淅淅沥沥的雨声,而是格物致知,然后经世济民。修身只是为了齐家治国平天下,没有天下之志,家国之忧,不肯为生民请命,是不配叫做文人的。
其实文人不文人是表层的问题,关键是对文人胸怀的片面理解同样会导致对于修身的片面理解。我们的修身从来都不是用吟风弄月来进行的,从来都是读万卷书之后行万里路,不断烦恼,用外在的缘法来亲证精神力度的极限。这也就是你所说的“找麻烦”,引入问题。可惜“修身养性”这样的词,在今天被大量地、很孙子地误解为装逼,装清淡,假装心如死灰,假装恬淡优雅,被误解为搬弄风月道具的小搔痒,然后卖之。
这当然是令人生厌的,这让你有理由矫枉过正,有理由对于这种小的“江南”的原罪进行忏悔。然而,我想说的是,这种“江南”并不是真正的文人胸怀,你今天的“找麻烦”的状态才是。我在做南京长江大桥计划之初,就非常明确,和历史与现实的这种关系是一种修身。但这里面的关系并不是单向的用内向外介入,也不是单向地用外物来促成内在的感悟和转化。其实,内在的身心和外在的现实是互构的,甚至不可分的。一旦两者无法互构和交融,就发展成你所担心的孤独的内心独白,或者我所担心的道德主义。修身必须肇事,肇事才是修身。内在的身心和外在的事物,如果单从空间关系来思量,就容易割裂,放到时间中来考虑,修身与肇事的一体性是很明显的。
我注意到不只是你,很多网友也一再地陷入对于“诗意”的解读冲动。你说得很对,诗化的“一个特质就是让人在迷恋中去揣摩”, 是“感悟地消化,猜测地消化,抑或抵制消化”。这样的经验和日常语言中的不假思索的对应式理解有很大差别。
很多人并不享受这种经验,并不喜欢这种游戏。他们更喜欢那种猜谜语般的解读游戏,那种游戏中他们能够使自己的知识系统得到印证,他们可以感觉更安全更踏实,没有焦虑。他们可以从中一再地意识到自己的逻辑是正确的,自己的知识是可靠的,自己是富于正义感的,等等。我只能说,他们可能是好人,但是他们不喜欢艺术,或者说不喜欢诗歌,这并没有错。谁都有权利拒绝诗歌和艺术。
但是这种模式是一定会陷入注解问题的。这种模式即使用来处理日常语言,也是错误的。因为事实上,人们经常忽略的是:甚至于连日常语言都是“让人在迷恋中去揣摩”的!连日常语言都是“感悟地消化,猜测地消化,抑或抵制消化”的。只不过这种揣摩、感悟和猜测是如此地受到语法、习惯、相似的语境的支持,是如此的迅捷和短暂,以至于不被觉察。但这并不意味着揣摩、感悟和猜测在日常交流中不存在。你是重视交流的,人们在所有的严肃的交流中,难道不是一直在互相揣摩、感悟和猜测吗?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揣摩、感悟和猜测多次地在相似情境下发生,人们慢慢形成了条件反射,变得“不假思索”,凝固成语法。人们是不会注意到它的,反而当他们面临需要揣摩的时候,万分焦虑了。
事实上,语源史显示的是:日常语言是死去的诗歌,我们今天生活中的大多数词语,都是死去的隐喻。我们不能反咬诗歌一口,说诗歌是失败的日常语言。日常语言是以诗歌作为原型的,相反,诗歌并不是以日常语言作为基础。“解读”模式的无效,在于对日常语言自身的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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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某种程度是对的。但同时也是一个草率的判断。你没听说过“暮然回首”吗?
真读过庄子吗?
小资六大俗:古琴、昆曲、瑜伽、西藏,法语和庄子。
当然,你可以说你不是小资。你是艺术家,不受这个约束。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