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四年前上海世博说。
追求更好的城市,更好的生活,是因为城市和生活实在太糟糕。张洹说。
他在世博创作了一对六米高的熊猫雕塑,一只叫“和和”,一只叫“谐谐”。一如(中国和熊猫的)现实,“和和”“谐谐”并不和谐。不锈钢的身躯寒光四射,双手瘦长,两熊对峙,拳风霍霍,面容不知是笑是嗔,看得愈仔细,愈觉可怖。
张洹说这对熊猫表达的,是今日中国面对世界的态度:“我中国人,就是我,我要主张正义,主张秩序,我不能是被动的,我要参与这个世界。”
大国崛起,文化软销外地。张洹的观察是司马昭之心了。主导世界的西方现代文化见中国要掺一脚,却也不十分排斥,特别当有钱可赚,有油水可捞的时候,他们更加乐于支持,怕就只怕中国文化发展得不够快,不够广,需要推波助澜,多作推广才能从中获取最大利益。
“当代水墨”确实有钱可赚。国际拍卖行如佳士得、苏富比,以至中国大陆的嘉德、保利与匡时,无不借机大搞展览、拍卖、讲座。去年香港嘉德春拍的“香港水墨”专场,拍品有刘国松、吕寿琨、王无邪、陈福善、朱兴华等二十位香港艺术家共二十五件作品,成交额逾 590 万港元;香港苏富比秋拍则有《早期现代水墨大师》专场,二十一位艺术家共四十一件拍品,卖了超过254万。
北京匡时自2012年才开启的“当代水墨”专场,于2013年秋拍成绩为7996万(当然不少画作并非真品,不过这是另一问题,在此暂且不谈);纽约佳士得去年三月办“阅墨──中国当代水墨画展”,是为该拍卖行首次把中国水墨独立销售,而它的对家苏富比亦不甘(荷包)寂寞,推出“SHUIMO水墨:中国当代水墨展售会”……2013年中国艺市收炉总结焦点之一,是“阴霾密布依旧,唯独当代水墨杀出重围。”
艺术生态环环相扣,市场的蓬勃吸引博物馆的关注,博物馆的关注又推高艺术品在市场上的价格。走笔之际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MET) 便正举行“当代中国水墨的过去与现在”大展(展期由 2013 年 12 月 11 日至 2014 年 4 月 5 日止),向老外宣扬这种时尚艺术风格。 MET 地位举足轻重,参展艺术家也是星光熠熠。徐冰、谷文达、刘丹、蔡国强等,还有张洹。他可算是众星当中的主角了。这位暴力熊猫艺术家那件名为“家谱”的摄影作品,成为展览的海报和图录封面。在“家谱”中,张洹请来三位书法家在他脸上写字。甚么都写,“愚公移山”、“吉”、“禄”、“好色”,张洹叫他们写甚么就写甚么。字愈写愈多,张洹的脸也愈来愈黑,直至墨水涂满一脸。“我的特征也随之消失了,没有人知道我是什么肤色,就好像我的身份没有了,这个人消失了。这个作品讲述的是一个家庭的故事,一个家庭的精神。”张洹本人如是说。“家谱”用一辑九幅的照片,纪录了这件发生在 2000 年的行为艺术。
那已是近十五年前的事,如今行为艺术他已经很少做了。2005年以前,张洹用身体融化冰床;把生牛肉缝成衣服,穿在身上放生鸽子;独自坐在公厕内,全身赤裸,涂满鱼油和蜂蜜,一小时内任所有大陆公厕的飞虫在自己的身体上开餐,甚至产卵;把自己吊在工作室天花板上,铁索缠身,让勒出的伤口渗血,滴落地上的热锅里去。你说他特立独行也好,哗众取宠也罢,总之作为事实,张洹吸引了艺术界的目光,也汲取了收藏家的金钱。与这些令人乍舌的行为艺术品相比,“家谱”只能算是相当温和的一件。
事实上,那也是张洹罕有地运用了水墨的一件作品。如果他当日写在脸上的不是汉字而是英文,那还会是“当代水墨”吗?会,同场徐冰的“英文方块字书法入门” (An Introduction to Square Word Calligraphy, 1994-96) 证明了这一点;如果张洹当日写在脸上的不是墨水字而是水彩呢?它依然是当代水墨。蔡国强用火药在纸上炸出烧焦的痕迹,就广获认同是“当代水墨”之一。
正如 2005 年后,当张洹不再热心于行为艺术,而把精力投放在香灰画上,人们也说香灰画是当代水墨。那时候他从美国返回大陆,落户上海,在寺庙里,他看到香灰蕴含着无数祈福者的心愿与祝祷。灵机一动,他尝试用香灰作画。首先绘画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文宣图像,然后画花叶、画虎,又堆出一个个佛像、人像、耶稣像。人们说,这也是当代水墨,因为香灰堆出了黑白灰,一如墨水绘画在纸上的效果。
去年,他在纽约佩斯画廊 (Pace Gallery) 举办个展“罂粟地”。展厅中挂着他从2011年到2013年间绘画的十八件油画。画布上布满千百个模仿西藏面具的骷髅头,色彩斑烂如现实中的罂粟田。不用墨,也无山水、文字,这,又算不算当代水墨呢?到底甚么是当代水墨呢?
一月时,中国艺术龙头画廊汉雅轩三十周年庆,我跟画廊主人张颂仁做了访问。我问他,对于最近气势如虹的“当代水墨”有何看法?他怔了一下,随即斩钉截铁道:“当代水墨已经过时了。”
当代水墨的历史,可追溯至上世纪初。五四运动挑战传统的精神来到艺术世界,也顺理成章探讨了国画改革的方向。这种改革风潮直接导致二十世纪中期诞生出几代所谓“中西合璧”的中国艺术家,如赵无极、朱德群、林风眠等。1949 年“新中国”成立后,当代水墨得到进一步发展。这段时期香港担当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大陆种种国难导致大量人口移居香港,当中包括许多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六十至七十年代,吕寿琨等香港艺术家受西方现当代艺术思潮影响,开创了“新水墨运动”。据吕寿琨的看法,新水墨重点有三,一是传统观念,心情墨韵,以识破识(以新识破旧识);二是变化观念,利用肌理变化画画;三是突破观念,大破大立,可不用笔,不用墨。
在当代语境下创作的新水墨,便是当代水墨。因此,徐冰的是当代水墨、蔡国强的是当代水墨,张洹的当然也是当代水墨。
问题是甚么“不是”当代水墨。艺术史学家巫鸿看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当代水墨展的观点很值得参考。他把展品分成两类,一是“由国画形式演变而来”的水墨作品,另一是“以革新媒介阐述中国内涵”的当代作品。换句话说,当代水墨不是“当代的水墨”,而是“当代”,或者“水墨”。所以张洹的所作所为,从行为艺术到骷髅油画,只要“以革新媒介阐述中国内涵”,那就是“当代水墨”。
对,用身体融化冰床是当代水墨;穿牛肉衣是当代水墨;骷髅油画也是当代水墨。一切你曾经称之为“中国当代艺术”的作品,都是“当代水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那煞有介事的“当代水墨”展,其实就是一个中国当代艺术展,仅此而已,别无其他。
即便如此,却仍把“当代艺术”阐述成“当代水墨”,原因林林种种,各怀各鬼胎。拍卖行目的在添加一个标签,让作品看起来更具特色,卖得更贵;博物馆则旨在把中国当代艺术描绘成伟大的全球化世界中某条小众分支;急于弘扬中华文化的中国人──一如那双张牙舞爪的大熊猫──却为我国出了个打得入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殿堂的名堂而沾沾自喜。“当代水墨”这四个字,只是一件人类用于战争的论述武器,战利品的是有形的经济利益和无形的文化权力。
赚得最多的钱!发出最大的声音!这是人类自古而今的本能。张洹称之为“兽性”。
“你看我过去做的艺术,行为、牛皮雕塑、羽毛版画、香灰画、中药画、油画,觉得这不是一个艺术家做的事情,而是一百个艺术家的事情。但背后每个时期的作品都有一个共通点:那 DNA 就是表达人性中的兽性。”
张洹是人,当然也有兽性。他要成名,要扬名立万,他已经导演过一部歌剧,成功了就不再做。现在他想拍电影,他在等时机成熟,但不会拍多过三部。他还要做更多更多,他的欲望难以抑制。
“因为我的本业是艺术。”他说。“我要做一件更经典的作品。真正能留下来的,超越以前的,能够代表我前半生的,能在艺术史上写下新一页的。”
他喜欢动物。“从动物身上我看到自己。牠们是人类的一面镜子。”他养猪、养天鹅、养孔雀、养猴子。猴子的世界像黑社会,谁是老大谁是喽囉,都有不成文的规定。老大看见喽囉在池边喝水,会把他的头摁进水里,只为彰显威信。每到十一、二月,喽囉就开始挑战老大,一日到黑打架。张洹说,牠们在争夺交配权。一只母猴,两只公猴,哪只公猴打赢了,母猴就属于牠。
公关小姐慨叹说这是猴子之间的爱情。张洹说不是爱情,是交配权。交配权便是交配权。兽性是每只动物先天背负的命运。
为了面对自己的兽性,张洹 2005 年皈依佛教,主张出世,放下自我。但一如世博追求更好的城市是因为城市太糟糕,张洹追求放下自我是因为他放不下自我。
“要是能达到无欲,我就幸福死了。”
我说香港有不少艺术家放下创作与凡尘,回乡务农。张洹歪头问,他们甚么都不再做了吗?我说,对,甚么都不再做了。他说,他喜欢这样。因为如果全世界的艺术家都再不做事,只有他一个人做,他就是大师。
当然这话有玩笑的意味,尽管箇中也有一半的真意。但他说他确实老了。四十五岁前,他的兽性着眼于如何在将来无限膨胀;四十五岁以后,他意识到“将来”已经没有多少,“再过二十五年就是七十岁。七十岁的人可以随时离去。”
“我现在想的是,甚么是自己最逼切要做的事──那是和家人多相处一些,多了解生活,善待自己,走到最后不要有遗憾。”今年张洹五十九岁。眼下他在逐步减少自己的工作时间,与孩子和女儿多聊天,说故事。“孩子就是这样,他们最想跟你沟通的时候你不在,等到你想跟他们说话时,他们便走开。我的儿子现在十四岁,已经开始不怎么理我了。”
当争权夺利的日子如烟雾散去,剩下的就只有好好思考自己如何可以活得更好。这里既指张洹的人生,也指“中国当代艺术”。张颂仁口中所谓当代水墨过时,我是这样解读的。
反正当代水墨源于追求中西合璧,如今中西已然合璧,全球化格局既成,今日还在“当代水墨”上死缠烂打,确实过气了。所以我们也就无谓开当代水墨的玩笑,又复把它从合璧里分拆,视之为中华文化的精髓。
我们还是谈谈别的吧,让我们把当代水墨的标签自张洹和所有艺术家身上剔除。让我们谈谈艺术家作为一个独立个体,想的是甚么;他们的艺术带给我们的,又是怎样的启发;怎样能够使我们把世界活得更好。这才是艺术最重要的核心,至于当代水墨甚么的,谁管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