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雅昌艺术网  作者：廖廖

中国的艺术教育体制一直以来备受诟病，几年前陈丹青从清华辞职曾经引起激烈的讨论，但热浪过后一切如故。两周前，天津美术学院的李宝玖同学在网络上上传了一段《走进天津美术学院》的自拍视频，视频中李宝玖采访了一些同学，他们表达了对学校教育的失望，然后李宝玖与学校领导对话，要求学校就教学质量问题给学生们道歉，最后李宝玖与学校沟通失败，李宝玖正式退学，以表达他对中国艺术教育的失望。

视频推出之后，在各个网站被转发，引起各种热议，遗憾的是，观众的评论无论是支持或反对，大多流于情绪化和表面化。我们不希望李宝玖同学的退学和这个视频只引起一堆情绪化的发泄，特意采访了李宝玖，请他澄清一些网络上和媒体上对他的质疑，以及谈谈他对艺术教育的具体观点——无论是否同意李宝玖同学的观点，这一个事件都应该成为我们反思中国艺术教育的契机。

廖廖：你的视频推出之后，反响很大，赞同和批评你的观点都有。网上有一篇《走进天津美院的真相》的文章，作者自称是你的同学，文中质疑你大三开始旷课，请人替你考试。并且指出你的视频只采访部分同学，客观性不足。对此，你有什么回应？

李宝玖：我认为在这样一所学校拿到毕业证并不是一件难事，即便我不去上课，依然有人替我考试，大部分老师依然会给我分数，我的各科成绩依然是及格的，从我和杨书记的对话中可以得知我是可以顺利毕业的，她也是希望我顺利毕业的，所以我非常感谢我的老师们。但是不能因为人情问题忽视整个中国教育状况，这个视频不是针对天津美院，也不是针对我的老师们。所以，“天津美术学院”这个名字，代表了国内大多数高等院校，我不是个例，我的大学也不是个例。至于客观性不足，我不那么认为。一个最客观的事实就是：我随机采访了大量的同学，几乎得到同样地回答——不满意。我觉得所谓的“客观性”就是被采访人在不面对权威的时候给出的答案。

廖廖：看过视频的观众中，有的说你逻辑性强、表达能力强；有的认为你咄咄逼人，话语带有暴力性。对此，你怎么看？

李宝玖：我只是问了我关心的问题。

廖廖：你制作的视频仅仅是针对自己的学校和老师的职业素养？还是认为整个艺术教育体制根本上有问题？

李宝玖：我在刚才已经回答过了。

廖廖：当年陈丹青在辞去清华教职的时候，公开批评中国艺术教育的“学术行政化、考试标准化与教育产业化”。而这次我们在你拍摄的视频中，看到你以及你采访的同学在批评：“老师自己懂的也不多、老师不负责任、没学到知识。”至少在视频中，看不到你和采访者对艺术教育的深入思考。对于中国的艺术教育体制，你的具体观点是什么？

李宝玖：大学应该独立。

廖廖：在你的理想中，希望通过美院的教育获得什么？按照你最初的理想，你希望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毕业生？

李宝玖：上大学之前，我并不知道通过美院能获得什么，但是上大学之后，我发现我获得的东西太少了并且所获得的可怜的知识是值得怀疑的。只要我在学校念书，我最初的理想就变得不再重要，出勤率才是根本。整个过程不会按照我最初的理想往下进行。

廖廖：每一个国家的“艺术现状”都不一样，每一个国家的“艺术教育”理念也都不一样。你理想中的中国艺术教育是什么样的？

李宝玖：不存在“艺术教育”，只有教育。

廖廖：除了你的母校之外，你对国内其它的美院教育了解吗？认同吗？你是否愿意接受别的美院的“再教育”？

李宝玖：你看了我的片子吗？看到最后的那个声明了吗？我说的挺清楚了，不会再接受中国任何体制内教育。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李象群老师在微博给我发私信说：“艺术教育存在的问题很多，这是体制所致，师资的问题是体制的延续，低素质，无责任感，追求名利，更向公务员靠近，买官卖官，要说的很多，总之我支持你！”

廖廖：著名的美国加州艺术学院的办学理念是注重观念，提倡先观念，后技术。学院的任务不是培养市场认可的艺术工作者，而是帮助学生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市场价值不重要，艺术价值才重要。你认同这种教育理念吗？

李宝玖：听起来是不错的方法，首先这样的观念是在为了教育和培养的目的而制定的，不是为了维护体制的教育，我很担心听到同学或者老师说“中国特色”这个词，而且说的理直气壮，实际上呢？什么是“中国特色”？如果学校不是为了教育，而是为了“中国特色”，那教育就不存在，只存在洗脑。

廖廖：你看过“加州艺术学院”的网络公开课吗？除了学校教育之外，你和你的同学有没有尝试过从别的渠道获取教育信息？

李宝玖：如果中国的学生交着中国大学的学费，而去看美国加州的课程，你不会觉得很可笑吗？这样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吗？从别的渠道获得了知识我们就可以对中国学校的教育不表态了吗？网上有些评论也有这么说的，图书馆你自己不会去？有那么多网站可供你学习你不会上？自己差劲责怪学校？……我不知道这是教育的成功还是失败，遇到问题首先是进行自我审查，或自责，或认命。在我看来，这是对其所面对的问题的逃避。

廖廖：今天的互联网非常发达，你或者你的同学有没有尝试过在网络上联系过你们心仪的艺术家或者美院教师？有没有过沟通和请教？在你辍学在京期间，你有没有拜访、请教过你喜欢的艺术家？

李宝玖：互联网时代学习的途径和方式真的有很多，但最重要的还是植根于你内心的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价值判断，否则一切都无从谈起。

廖廖：日本的当代艺术教育中，老师很“负责任”，也给学生充分的“自由”，但是日本最富盛名的国际艺术家村上隆一直批评日本的艺术教育过于“自由”，老师放任学生创作“情绪化”、个人化的作品是错误的方向。村上隆认为艺术教育应该让学生明白西方当代艺术既有的规则，艺术应该追求市场价值和商业化。你认同村上隆的教育理念吗？

李宝玖：到了这个部分已经是在讨论艺术教育的不同理念下的具体方法，中国教育问题不是讨论吃面包还是吃馒头的时候，而是讨论吃饭还是吃屎的时候。村上隆的培养大师的方法是他个人的艺术做法，我没把他的做法当成艺术教育，而且他的方式在我看来有些过于商业和功利主义。

廖廖：在一篇采访文章中，天津美院的一个教师说：“他太着急了，在受到一些所谓的当代艺术思潮的影响之后，就开始对艺术教育产生怀疑。社会上这种非常浮躁的气氛，造成了很多年轻人不能踏踏实实地研究学问、研究艺术的状况，就想着怎样一夜成名，其实真的这样成名的人后来的发展是很危险的。”——你对“危险”怎么看？你认为这个“视频事件”对你个人以后的艺术生涯有何影响？

李宝玖：这位老师要先知道他踏踏实实的研究了什么，给了学生什么，中国教育的问题应该任何一个大学教师都意识到的。我的理解是这位老师因为要批评这部片子回答的太着急了。

廖廖：你说不希望通过视频来成名，而是希望成为一个沃霍尔那样的艺术家来获得名声。沃霍尔是你的榜样吗？我们知道，沃霍尔的“成功”除了他的作品之外，他的表演能力和应对媒体的能力也是重要的“成功”的因素。这也是你渴望的吗？

李宝玖：没有什么榜样不榜样的，很多人都是学习的对象，但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谁也不可能成为谁，我只渴望能坚持做我自己。还有，靠追求个人的基本权利而成名我觉得是这个时代最大的笑话。

廖廖：我看到你的微博的个人简介中写着：时刻保持业余状态。但无论是沃霍尔还是村上隆，他们都非常强调自己的专业性，你认同他们的理念吗？

李宝玖：你好像挺喜欢商业明星，总是提到沃霍尔和村上。努力强调自己的专业性可能是比较传统的习惯，我说的“保持业余状态“，是指和自己所做的事情保持一个距离，或者时刻对自己专注的事情保持怀疑，就如同我上大学一样，大学前两年我是十分信任大学的教育，渴望从中获得知识，但情况相反，我开始怀疑这个教育，我的怀疑和深究让我做出退学的决定，我拿到一个肄业证，这可能就是作为一个学生的“业余状态”吧。

廖廖：在视频中，我们看到你和你的同学对学校表达了不满和个人诉求，除此之外，你觉得你的同学对待学习的态度有问题吗？他们对待“艺术”的态度有问题吗？

李宝玖：这个问题问得好，“态度问题”是我这部片子传达的最多的问题，学生对老师，对学校的态度，老师对学生的态度，以及我面对这一切的态度。我们都是这个教育体制下的产物，如果我没有明确的做出公开退学的举动，我们是一样的，众多的学生都对学校教育有不满，也都有怨言，但是为什么不能以行动去改变呢？就像视频底下一条评论所说：“曾经我也有过宝玖心中的疑虑，困惑。现在从自己内心发出声音变得越来越少，或者压根就不愿发声，不去思考，压抑着自己的想法，内心里一味的重复着梦想的口号”。

迈克尔·彭博在哈佛大学的演讲中说：“在你们的一生中不要害怕说出自己认为正确的东西，无论他有多么不受欢迎。特别是在捍卫他人权利的时候。捍卫他人权利有时比捍卫自身权利更为重要，因为当人们想抑制其他人自由的时候，你可能会保持沉默，这样你将助长这种抑制”。所以，我认为这不是对待“艺术”态度怎么样的问题。当最基本的权利得不到解决的时候是谈及不到艺术问题的。

廖廖：你平时与同学们讨论过艺术教育的问题吗？同学们对世界范围内的艺术教育怎么看？对中国艺术教育体制又怎么看？

李宝玖：其实只谈过现状，没有谈过深入的问题，我在整个采访中是比较失望的，无论老师还是同学，基本很难用有说服力的逻辑来谈话，让我总是产生“我是否在和一个大学老师对话”的错觉。

廖廖：我们知道你大三开始就到了北京，接触了第一线的艺术家和艺术从业者之后，你觉得自己学到了什么？艺术圈跟你读书的时候想象中的一样吗？

李宝玖：很难说学到了什么，可能每个人对“学到了什么”的定义和认知不同，就像这个视频出来之后很多网友评论反驳我说他在大学里学到了很多，比如认识了好多同学和老师，人际交往方面进步很大，可能这确实也算学到的东西。

廖廖：虽然视频转发很多，但是我们看到无论是同意、同情你的人，还是反对、质疑你的人，他们的讨论并没有触及“艺术教育”的本质，大多是情绪化的语言发泄。当初你制作这个视频的初衷是什么？你认为最初的目的达到了吗？

李宝玖：初衷很简单，在视频中也有呈现，就是想试图改变一下现状，试图努努力，希望学校能听到同学们内心的声音，能让学校做得更好。你觉得我最初的目的达到了么？

廖廖：你怎么看待今天的中国艺术教育体制与中国的艺术现状的关系？

李宝玖：我希望把这个问题中的“艺术”去掉。借用四川美院副教授王小箭6月13号发在微博里的一句话：“这个民族为这个政权的被颠覆恐惧付出了太多的代价，特别是教育和文化，中国自古以来从没有过这么糟的教育和文化，说他们是千古罪人毫不过分”。

廖廖：视频发上网已经有十来天了，经过了沉淀或者说发酵，看了那么多评论和反响之后，你现在的观点与拍摄时的初衷有没有改变？你想对关注你的人说些什么？

李宝玖：不仅没有改变，反而更加坚定。就说这么多吧，我相信历史会记住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会得到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是什么，让时间来说话。

廖廖：我很喜欢你的态度，谢谢你接受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