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红砖美术馆 黄格勉
一个实体不能产生另一个实体。
——斯宾诺莎《论神》
悠扬的乐声,红木质地的提琴,蜗牛悠悠踟蹰,琴弓起起伏伏,一双来来回回的手——谁在演奏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r**insky)的《中提琴独奏悲歌》?安利·萨拉(Anri Sala)《当且仅当》(If and Only If)的影像画面游走在红与黑之间,色调晦暗,第一眼看上去有几分虚无、神秘。这是一场蜗牛与演奏者双手之间的游戏:蜗牛在琴弓上慢慢向前,演奏者不得不与之互动,由于有了蜗牛这个变量,琴弓与琴弦接触的频率随之放缓;而当蜗牛爬至琴弓顶端的那一刻,音乐也随之奏至终点。第二眼,诸多意象立即陷入最为纯粹的抽象形式:数学。斯特拉文斯基的乐曲(在观众的脑海中可能以五线谱的样貌呈现)被拉长了两倍,蜗牛壳的结构近乎完美的对数螺线,而这件作品的标题“当且仅当”也是一个逻辑学上的术语。
萨拉在这件作品中表现出的高度抽象性,难以被归类(它究竟是表演、声音还是影像?更毋论风格流派在此立刻变得不重要),几乎立刻击中了我。“当且仅当”在数学上意味着什么,在美学和哲学上又可能意味着什么?
命题1:图像学
让我们先来看第一种可能的解读:艺术家运用的符号是具有图像学意味的,蜗牛和乐曲分别有其特殊的在艺术史中可追溯的角色。有必要看一看蜗牛在艺术史中曾被赋予过什么样的意义。和《当且仅当》中一样,一只出人意料的蜗牛同样出现在文艺复兴画家弗朗切斯科·德尔·科萨(Francesco del Cossa)的作品《圣母领报》(L'Annonciation)中,与画幅相比,它几乎难以引人注目,坐落在画面的右下角,似乎正从天使加百列处爬行到圣母那边。
有关蜗牛的象征意义,人们似乎很容易首先联想到它是一种神学哲思的载体。《瓦尔堡与考陶德学院期刊》的图像学家曾分析称,蜗牛饮露水为食,而圣母受孕的过程也曾被比作大地由雨水浇灌而变得丰饶的过程,因此,蜗牛代表的正是圣母本身。然而,这个罕见的动物形象并不能在其它《圣母领报》主题的画作中找到,因此这种图像学的阐释很难具有真正意义上的历史依据,而更像是一种索隐。[1]
丹尼尔·阿拉斯(Daniel Arasse)在著作《仔细看看》(On n’y voit rien)中认为,这只蜗牛真实的含义,需要从透视法的历史条件中去寻找。他提醒我们,如果蜗牛在画面之中,它其实非常大,比加百列脚的一半还要大,因此至少有20厘米。而更重要的是,这只软体动物的位置正好处于幻觉空间——画面——和真实空间——我们的世界——之间,攀附在画框上。因此,“蜗牛提示我们,一定不能被我们所看到的幻象迷惑,不要相信它……在这场透视之旅的末端,画家秘密地破坏了透视,破坏了画家的威望。”[2]
如果说德尔·科萨的蜗牛提示了绘画中透视技法的存在,却又同时揭示出透视的欺骗性,那么萨拉的蜗牛也同样也破坏了一个既定艺术形式的自足。绘画是空间的游戏,音乐则是时间的游戏。德尔·科萨将画面中的加百列和圣母等比例缩小,萨拉则将斯特拉文斯基的乐曲拉长,二人都将自己的工作本身注入了蜗牛壳里。不妨将琴弓理解为画框,那蜗牛仿佛在说:“小心!你感知到的并非真实,而是我创造出来的被扭曲过的世界。”《中提琴独奏悲歌》似乎不再是一场独奏,这件作品的署名权不再仅仅属于斯特拉文斯基和演奏者,而也属于安利·萨拉和无名的蜗牛。
命题2:逻辑学
我们似乎仍然未能理解标题“当且仅当”的含义。让我们来看第二种可能的解读,一种数学的解读:“当且仅当”是一种双条件逻辑的表达,它意味着支命题p等价于支命题q,p和q互为充分必要条件,当且仅当p则q,q当且仅当p。但在作品中,在这个由数个实存组成的影像和声音中,什么是p,什么是q?
有必要考虑作品中出现的因素,蜗牛的爬行、提琴家的演奏、斯特拉文斯基的谱曲、演奏的时长、安利·萨拉的艺术安排。我们可以很快建立一个假设的逻辑:当蜗牛在琴弓上爬行时,演奏时长会达到9分47秒。但这个命题的前半句和后半句二者并不能达成充要条件,因为如果蜗牛在琴弓上爬行,但演奏的并不是斯特拉文斯基的《悲歌》,则演奏时长也许不是9分47秒。而演奏时长是9分47秒,也不能说明有蜗牛在琴弓上爬行,也许仅仅是因为演奏者想拉慢一点罢了。让我们增加一个因素:当蜗牛在琴弓上爬行且提琴家正在演奏斯特拉文斯基的《中提琴独奏悲歌》时,演奏时长会达到9分47秒。我们似乎离“当且仅当”近了一步,但仍然不能称得上支命题p等价于支命题q。
只有当所有因素被命题的表述全部考虑在内时,我们终于能达成目标。幸好,作品的简洁性让我们的句子能够无限延伸的余地并不多。即,当蜗牛在琴弓上爬行,且这位提琴家以这般特定的形式演奏斯特拉文斯基的《中提琴独奏悲歌》(以及诸多其余条件也考虑在内)时,那么安利·萨拉安排下的《当且仅当》这件作品的时长会达到9分47秒。反之亦然,既然作品《当且仅当》在这里的时长是9分47秒,必然意味着有一只蜗牛在这位提琴家手中的琴弓爬行着,而提琴正演奏着《悲歌》。这个表述中的p和q各自囊括了不定数量的许多因素,不必然只有一种组合形式。
这个复合命题,也许能够引致我们对音像艺术(audiovisual art)的本体论思考。音像是声音与图像的结合,常常被认为是一种多感官的艺术。在《音像:电影的声音与图像》中,米歇尔·席翁(Michel Chion)指出,电影的实质是将声音投射到图像上,尽管其图像常常看起来不言自明,却也是一种虚幻的腹语术。[3] 在安利·萨拉的作品中,对音像进行元素拆解却是徒劳的:图像和声音互为充要条件。只有在这个时刻,在我们眼前展开的音像成为了一个独一的事件。
命题3:数学本体论
第三种可能的解读是哲学的,建基于第二种解读之上,但也调和第一种解读。如何看待数学在萨拉作品中的无处不在?在20世纪末,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将数学再次建立为哲学最基本的本体,以“一不存在”(L’un n’est pas)作为整个本体论的基础。巴迪欧依据现代数学中策梅勒—弗兰克尔的集合论,认为存在、语词或概念可以用“集合”来理解,任一集合都包含无限个子集,因此任何个体都是不一致的、不可识别的纯多。我们不能求助于一的概念来思考存在,因为一本身就是纯粹的空无、无限的无限。存在不可还原,不一致是它内在的特性,总会引起一系列突变和断裂。[4]
上文提到,《当且仅当》展现出一个独一的事件,但为什么又说一是绝对的空无和纯多?在这里所谓的“独一”,换用阿兰·巴迪欧的词汇,其实并不是“一的”(unique),而是指事件的单义性(univoque/univocité,这词汇在法语中的意思是“不模棱两可,只能具有一种意义”)。说这件艺术品“独一”,也并不是指其任意元素都无法分离,实际上它由众多元素组成(手、提琴、蜗牛……),而正是指它作为事件破坏了既有的规则,难以被复制。这正好符合巴迪欧对“事件”的定义:他认为,存在不可还原,总是存在诸多不一致,由此引发的突变就是事件,事件是在规则之上发生的断裂(rupture)。而这个事件的事件点,也正是一种无法在既定情势中显现自身的单义性。他进一步认为,艺术的诞生是一个事件、断裂的时刻,而且也是哲学的诞生的一个可能的先决条件。[5]
对于这位哲学家来说,我们生活在由许多规则之集合营造出来的一种假象之中,而不断拼贴着这般蒙太奇幻象的就是既存的规则,它将所有事物计数为一。在这样的规则笼罩之下被生产出来的艺术遵从着特定的美学标准,因此它所再现的内容可以被人们很容易地理解,却很少会受到质疑。音乐、绘画、诗歌等形式,都常常会遵照着这个美学标准进行生产,因而反映了某种既定的理念。从表面上看来,电影是将这些艺术形式叠加在一起,这种不纯洁性使得其囊括的理念也成了复数。但巴迪欧认为,之所以电影在艺术史上能够成为一个断裂的时刻,正是因为电影不是既定理念的共存相融,反倒是因为电影实现了对既有形式的减法,是多个集合的交集。例如,在维斯康蒂《威尼斯之死》的开头,马勒的《第五交响曲》和托马斯·曼的小说文本交织,所表现出的理念正是“爱的忧郁、地点的气韵,和死亡之间的联系”[6]。
由此,对于不纯语言的纯化,制造了一个事件点,它一方面不得不属于某种既定情势(归于已有的美学题材),但又被既定情势所排斥。这便为哲学从电影作品中抽取出无法预测的不纯之物、事件作为断裂的单义性铺就了路途。如此这般能够成为哲学之条件的艺术,如杜尚的小便池一般违背了某种普遍的美学,便是巴迪欧称之为“非美学”的艺术。
用巴迪欧关于影像和非美学的观点回看《当且仅当》,我们如上所述的观看体验,正是抽取交集的一个过程。这个交集,无疑包含了艺术家对于美学的某种反思:蜗牛破坏了音乐演奏的自足性质,扭曲了我们对时间的感官,打碎了影像和声音互相拼贴的幻象;《当且仅当》正是在这些意义上,难以被艺术史和艺术体裁归类。而最终,这些不同的反思又被“当且仅当”这个严格的等价逻辑否定了,对角螺线、提琴的曲线、音乐的谱线似乎共同掉进了一个神秘莫测却终究简洁的深渊,这些交集的交集又在哪里?是不是需要发明一个独一的名词,才能明确阐述我们在此看到的一切?
宇宙的终极答案是42[7]。无论如何,假装一个开创性的哲学论断并不是本文的目的。
注释:
[1]Daniel Arasse, On n’y voit rien, Paris: Folio, 2003
[2]Ibid.
[3]Michel Chion, L’audio-vision: Son et image au cinema, Paris : Armand Colin, 2013
[4]Alain Badiou, L’être et l’événement, Paris: Seuil, 1988
[5]蓝江,“非美学与作为真相程序的艺术——巴迪欧的艺术思想简论”,《文艺理论研究》, 2014, 34(2)
[6]Alain Badiou, Petit Manuel d’inesthétique, Paris: Seuil, 1998
[7]出自英国作家道格拉斯·亚当斯(Douglas Adams)的名作《银河系搭车客指南》
安利·萨拉1974年生于阿尔巴尼亚地拉那,现生活与工作于柏林。他在地拉那国立艺术学院获得绘画和雕塑学士学位,在巴黎的法国国立高等装饰艺术学院学习影像艺术,并在图尔宽的弗雷努瓦-国立当代艺术工作室完成了电影导演专业的研究生课程。
萨拉获得了文森特奖(2014年)、第十届贝尼塞奖(2013年)、绝对艺术奖(2011年)和威尼斯双年展年轻艺术家奖(2001年)。2013年,安利·萨拉以展览“R**el R**el Unr**el”代表法国参加了第55届威尼斯双年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