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CDFF(第6届中国纪录片交流周)《当里个当》导演访谈
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著名艺术家徐冰
目前东西方艺术教育都存在各自的问题,看上去问题的表现形式很不同,可究其原因是相同的:都是由学院体系认识上的程式化导致的。由于教学的要求,必须是摸得着和可量化的东西,“技法、形式”容易说清楚,而艺术的核心部分却是难以量化的。所以,学院最容易陷入孤立地研究艺术形式和手法的教条中,把艺术研究局限在量化的形式、材料中,导致了从根本上抓不到艺术的核心问题。
我通过每年大约十几场在欧美艺术学院的演讲,和与研究生的个别讨论,以及从各地来纽约发展的毕业生作品和他们的困惑,看到了西方艺术教育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偏颇地强调创造性。艺术创作,创造性思维的培养,无疑是重要的。但问题是把创造性思维的获得,引入到一种简单的模式中(量化中)。而不是对创造性产生机制,从根本上进行探索。实际上创造性的获得是有规律可寻的,但它的发生又是相当“个案”的。对学生偏执地强调创造性,但教给他们对待创造性的态度和渠道是一样的,结果是学生充满了创造性的愿望,拥挤在只为“创造性”而创造的窄路上。由于思维的方法都一样,自然,创造的结果是一样的,损坏了学生本来具有的一部分创造性。
再从西方具体教学方法的弊病上来分析,他们主要的方法是强调对作品解说的能力。比如,学生必须说出所创造的形象的理由?出处?为什么?受影响的来源?这里面有一个非常大的悖论是:本来视觉艺术最有价值的部分是不能用语言代替的,就是因为有些事情是语言永远不能解说的,所以才有艺术这件事。最有价值的创造,更是难于在解说中找到合适的上下文的。教授硬是强行把学生的思维嵌入艺术史的模式中。这种方式最有害的是:使学生对作品本身不负责任,而对解说的效果特别看重。受到训练和解决的不是艺术创造本身,而是为艺术辩解的能力。致使艺术学院毕业的学生,都会做一种能自圆其说的、标准的、必然是简单的现代艺术。就像我们的毕业生,都有一手娴熟的绘画技能一样。
这种弊病的直接来源是:西方艺术是以艺术史写作的框架和方法为目标的。西方艺术史的基本态度是,记录那些对艺术史有明显的形式改变的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那些有明显可阐释性的作品)。艺术家以此为目标——却是一个与创造性本身无关的创作动力。另一个客观原因是;在北美,成功的艺术家不需要在学院任教,在学院的艺术家,大部分又是在主流系统中,没有过成功经验的人,这怎么能给学生有效的引导(这点与欧洲不同)?
谈到中国当代艺术教育的长处和短处:利弊是交织在一起的。比如说,我们的艺术教育与传统没有明显的断裂,这是长处。留住了传统,但传统与新型社会形态需求的关系,并没有解决。学生的学习有相对较明确的标准和根据,但这套成熟的体系,只偏重技能的传授。学生毕业时,能够掌握艺术技能,这是必须的,也是我们的长项。但以我个人的经验和遍布在世界各地毕业生的表现,我感到我们最大的问题是:学生直到毕业,也没有把艺术的道理、艺术是怎么回事搞清楚。具体说就是:身为一个艺术家,在世界上是干什么的,他与社会、文化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更具体地说则是:他与社会构成一种怎样的交换关系。要想成为一个以艺术为生的人,就必须搞清楚:你能交付给社会什么,社会才能回报予你。在美术学院有先生讲艺术史论,另外一部分先生教技巧,但我总感觉缺少一个中间的部分。没有人讲两者的关系和其中的道理。一个学生如果弄懂了这个道理,他在什么环境,做什么工作都没问题。
我有时想,我有房子住,有工作室用,有饭吃,是用什么换来的呢?美术馆、收藏家愿意用高价买我的作品,他们买走的是什么?作品本身只是一堆材料,值那么多钱吗?是由于精工细作的技术吗?比我在制作上讲究的艺术家很多。其实,艺术最有价值的部分是:那些有才能的艺术家、对其所处时代的敏感,对当下文化及环境高出常人的认识,而且,对旧有的艺术,从方法论上进行改造,并用“艺术的方式”提示出来。这是人类需要的,所以才构成了可出售的价值,才能形成交换链。所以说,好的艺术家、设计家是思想型的人,又是善于将思想转化为艺术语言的人,而什么是这类人的基础呢?
一直以来我们对艺术基础的认识是偏执的,重视绘画基础,而不重视思维能力的基础;不考虑作为需要面对未来的艺术家所应具备的条件。大量的时间用在适合古代画家需要的素描训练上。设想,一个人从准备考附中开始,经过附中、本科、研究生的学习,从几何石膏到双人体,我们培养一个艺术家,花在素描上的时间是惊人的。而在这样大量的时间内,没有课题的变化,只有难易程度的变化。全部过程只解决了一个技术的事情——学会了把三维的对象画到二维的平面上,看起来还是三维的。素描确实是一种便捷有效的训练方式,但不是全部,还要看怎么教法。素描的目的,不只是为学习描绘本身。以素描作为基本载体,可以分解出很多不仅与绘画技能有关,并与整体艺术思维有关的一系列专门课题。通过训练培养一个人看事物的能力,从没有(一张白纸)到完成的工作能力,建立和培养有创意的思维线索和实现的能力,从一个粗糙的不能干的人,变为一个精致的能干的人。很多年以前,在齐白石的画展上,看到过他当木匠时做的一件窗花。他对材料的感觉,工艺之精湛,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齐白石可能没有画过素描,但他却是一个训练有素的人,木工活就是他的素描。
现代艺术教育,必然涉及到“大美术”这个概念,“大美术”是显而易见的趋势。它应该是包括与美术有关的设计、服装、广告、建筑等专业的整体美术概念。从“纯美术”到“大美术”这条弧线的延长线,就是未来美术与周边生活的关系。我甚至认为:将来“美术”这个概念是没有实质意义的;他被“大美术”稀释到生活中的各个领域。纯美术将成为一种真正的传统艺术,像古典剧种一样被保留着。当然有人还在做,并继续对它进行现代化的尝试。但这部分绝对不是未来新型美术的主要部分。未来学院的主要任务,一定是要培养开阔的创造性视野的人,有极强适应性的、进入社会各种工作结构和领域的人,具有极强的预感力和懂得如何发挥才能的人;这包括创意——对人的思维具有启发性的价值;实现的能力——知识的广泛、解决问题的办法和精湛的技能。
美术的发展最终会还原于它起源时的职能,它不是因为 “美术职业”,而是为人类生活所需的创造而产生的。创造这个基本动力,是艺术的核心,也是人类所有学科的核心。由于分工,在实用艺术之后,纯艺术又被分化出来,成为一部分人对视觉表达的试验性活动。而随着试验的深入,它在领域发展的同时,又在做着领域自身瓦解的工作。现代社会和现代艺术的出现,使这个瓦解的速度变得更快。
从历史上看,实验艺术与实用艺术,一直是相互影响的关系。到今天,由于商业广告、传媒的发达和直接的经济目的,实用艺术领域集中了更多的资金、更多具有智慧的人。它更广泛、直接地影响人的思想和生活,当然也就更能体现这个时代的精神与时尚。能够“体现一个时代的精神”是有价值的艺术的最高要求。这说明今天的实用艺术,自身挟带着现代艺术价值核心的因素,并且是自然而然,又是活生生的。画廊里的实验艺术与之相比较,显得枯燥而落后。我设想,将来人看今天,什么东西更能代表这个时代,有可能是商业广告、时装设计等领域的成果;而不是实验艺术。将来的人是不理会实验艺术和实用艺术有什么区别的,什么东西更能说明那个时代,他们就更珍惜什么。
“能够“体现一个时代的精神”是有价值的艺术的最高要求”和“什么东西更能代表这个时代”“什么东西更能说明那个时代”应该是不同角度和层面的问题,至少要看“将来的人”究竟是什么人。如果混淆,则“任何东西都能够“体现一个时代的精神””,“任何东西都能代表或说明那个时代”,谁“最”谁“更”则还是各不同行业不同领域自以为是没有意义且争不起来的争讼。
不管是“历史上”还是“今天”,社会分工不同,“实用艺术”和“实验艺术”一直互有影响但各行其道,“将来”的人或者会更珍惜这个区别所带来的至少是不同的不可替代的价值,也不一定。
作为艺术家在艺术创造中对“时代精神趋势”在“艺术语言”(即上文“将思想转化为艺术语言”)上的拿捏,和作为教育家在艺术教育中对“时代精神趋势”和“艺术创造形式语言”之间关系的梳理判断,是不同的事情,徐先生似乎混淆了这个不同。当然从前者的角度看,徐先生的深思熟虑的观点和徐先生的作品一样,非常精彩且发人深省。
这个要顶
顶这个!
“大美术”让我想起来陈逸飞,他当年一直在推动,大美术运动,可是最后他自己却成了“运动”斗争的对象
[quote]引用第7楼guest于2009-6-3 14:22:50发表的:
“大美术”让我想起来陈逸飞,他当年一直在推动,大美术运动,可是最后他自己却成了“运动”斗争的对象...[/quote]
牛头不对马嘴的议论
老畜生,
说得好!顶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