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偏锋新艺术空间

只是一个蚂蜂窝

陶金 （建筑师 ，清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

我在江南的茅山设计了一个大庙，院子落成后的一年里，在东南角的房檐下渐渐长出了一个蚂蜂窝，很漂亮，以至于让我等建筑师汗颜。蚂蜂在“天性”的驱动下营造的蜂窝表面呈现出极有韵律感的机理（内部想必也是），但如此美好的一件物品，我们似乎不能完全称其为艺术作品，我想梁硕的这个作品也是。

作品的创作在一个既定的空间内进行，并非随性创作，如此它更像是一个建筑项目，和蚂蜂窝一样。人的主观能动性被压制了，与其天马行空，不如老老实实地做一只蚂蜂，按着“天性”所赋予的法度，依据不同的屋檐来搭建自己的蜂窝。这种模式在建筑领域十分常见：一栋新的建筑该如何与既有的环境对话、共生，好的建筑应是蚂蜂窝，它从屋檐下按照需求生长出来，而非是生硬地嵌入。梁硕在这一作品的基本层面所构建的其实是一个“人与自然关系”的框架。

蚂蜂天性所赋予的营造法度符合了自然界法则，所以它实用又好看。人比起动物来要局促很多，我们没有与生俱来的建造法度，但梁硕自己开发出了一套：初期分割木板丢掷木方子的一幕让我想起周易演卦用的筹策，这是东方自然法则体系最好代表。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旦起始点被正确地设置，后续的工作便可以按部就班地正确地进行下去。梁硕敏锐地设定了这个看似无序，其实暗合天机的法度，顺着这个法度行事，不掺杂人的妄念，老子称之“无为”。程序运转难免有bug，即便天道也是如此。在作品中，梁硕巧妙地利用了木板拼接所产生的“不完美”空隙安装了阳光板，一则修复了bug，二则非常适当地为洞内提供了采光，使得内部空间氛围更具戏剧性。这种“不完美”令整套系统更加令人信服，可谓神来之笔。

依靠这个法度，梁硕搭建了他胸臆中的精神世界：以抽象的方式向东方的山林峦壑致敬。这可能是整个作品创作过程中他唯一想要表达的个人情愫。“洞”与“峰”这两个看似对立的概念在古代被堆石大师轻易消解，阴极生阳，阳极生阴。正如莫比乌斯环(Mobius)一样，这种看起来暧昧不清的东方哲学观往往更加引人入胜。“洞”在东方哲学中一直具有极为神圣的含义，它是“道”的模型：其小无内、其大无外，蜿蜒幽远、人不可测，通达透彻、含虚广大等等，此外又有洞天等一系列文化概念附加于上，成为传统东方式空间设计的一个母题。梁硕选择了山、洞这一主题，使他所既定的法度有了更为合适的施用之处。

在人与自然关系的对话框架中，梁硕用筹策的法度搭建了一个山林版本的宇宙模型，以此向传统的东方认知体系致敬。与当代西方的“分科之学”不同，东方的体系带有极强的整体关联性，梁硕所追寻的实际一整套由小我及大我的格物致知过程。《黄帝阴符经》说：“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如此来看，这个作品只是一个蚂蜂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