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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槟源
行为艺术家。1985年生于湖南,2009 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第三工作室。曾举办个展“水源地”、“何弃疗”、“给我一片天空”等。
厉槟源躺在马路上抱着假模特的腿即兴创作,作品名称是“一半”。
多动症及其后果
厉槟源每天都很难入睡,因为无论采取什么姿势,头都会疼,睡眠质量很差,总是失眠,甚至持续高强度的思考和交谈都可能感觉不适。从2015年做完《测试》至今,厉槟源的颈椎和脑部都没有彻底恢复。他从一根竹子上掉下来,当场昏迷。但这并没有让他收敛好动的天性,用他自己的话说,“身体里有个炸弹,不扔出去自己就会爆炸。”后半夜睡不着,他就骑车到周围去画写生。2016年1月16日晚北京下雪,他在路灯下画了一棵树,丙烯颜料都结冰了。去“厉槟源工作室”拍照的路上,他执意要把一棵带着土墩的柳树拖回去,他的一系列“偶然遭遇”式的创作就是这么来的。
“厉槟源工作室”里是一片荒地,堆着他收集来的服装模特,他随时准备拿起一件搞即兴创作。而这个所谓的工作室,不过是黑桥旁边一座拆得只剩下围墙的房子,更准确的说法是一道曾经是房子的围墙。没有工作室的厉槟源总是被人问:“你的工作室在哪儿?”他被问得很烦,就在这堵墙上喷了“厉槟源工作室”几个字,再有人问,他就说:黑桥旁,小河边。
厉槟源的创作很多是偶发的,走在路上,冲动一来就开始做。所以他的很多作品都跟着环境走,离开那个环境就做不了了。比如在两个路墩子之间做《跳远练习》,跳过正在经过的车辆;在百花山上做《嚎叫》,学狼叫,试图吸引狼群。被人邀请做现场时,能够指定的作品不多,最常被点名的就是《死了都要爱》。
这个作品很简单,就是用锤子砸锤子,砸烂之后换一把新的,把原来手中那把砸烂。2015年1月,厉槟源在澳大利亚MOFO音乐艺术节上又砸一次。“这次最过瘾!”厉槟源说,他砸坏了250把,这个数字有点自嘲。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做《死了都要爱》,之前两次的数字,分别是161和200,数量多少要看状态,身体到了承受极限才停,每次都撑到快虚脱。事实上,砸个十几把,手就震得拿不稳了。观众看得起劲,他就砸得起劲,所以他说这些锤子是观众和自己一起砸的。
厉槟源在MOFO艺术节上的另一个现场作品是《敌/下降的音符》,试图将一根3.5米的铁钉砸进混凝土地面,并将锤子敲击的声音通过扩音器播放出来。最终的结果是,人筋疲力尽,钉子弯了。从《死了都要爱》《敌/下降的音符》中,厉槟源都在寻求身体的极限体验,他很强调这一点,因为体验是最真实的东西。
这是厉槟源的行为中一个迷人的气质,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剔除隐喻和仪式,使行为指向纯粹的身体经验。厉槟源行为中的动作不再具有符号意义,而身体也只是身体本身。从这个意义上说,自中国行为艺术诞生以来,从“仪式化身体”到“受难的身体”,身体从来没有这样纯洁过。
厉槟源身上有一种幼兽式的单纯和莽撞,以及挥霍不尽的身体冲动。然而,更重要的却是内在的柔弱和敏感。他的那些危险动作就像是从头认识和触碰世界的方式,柔弱和敏感则在危险发生时裸呈。所以厉槟源的行为既不是多动症的艺术化演绎,也不是上世纪90年代“对伤害的迷恋”的延续。
厉槟源《自由耕种》 行为记录、单屏录像、图片 2014年
“太严肃了容易受伤”
对极限体验的渴望并不是厉槟源行为的全部,其作品背后有语言逻辑、生活逻辑,也是在掏心窝子,只是厉槟源不会在创作中强调它。为行为而行为、为作品而作品恰恰是厉槟源一直排斥的倾向。他的作品里都有问题,大多是很个人的问题。2013年和2014年的个展,分别叫“我有病”、“何弃疗”,这让厉槟源的创作具有了治疗意味。
但他并不喜欢单纯的病理性情绪释放,而更倾向于通过行为消除自己与世界的紧张关系,寻求和解与交流。2014年的《自由耕种》寻求的是与故乡和解。他对自己生长的土地有一种复杂的感情,无法正视自己与故乡的关系,这种心境在农村走出来的非农业人口中很普遍。他在水田里不断地摔打自己,直到呕吐、体力不支。在摔这个简单的动作中,包含着土地和人的相互拷打和辩白。
与治疗一样,交流也是厉槟源创作的重要旨归。这个词对他来说多少有点形而上色彩,其中包含着对人与世界关系的重新确立,乃至重新塑造,因为艺术家意识到旧有的关系是有问题的,至少是令自己不满的。《习作》《下沉》《与夜平行》等“自然共生”、“反作用力”思路上的创作都可以看作交流。厉槟源对交流、更亲密的关系有着强烈的渴望,但造化的恶作剧让他恰恰不擅此道,在人际关系上,他“不会来事儿”,典型的内重外拙。
厉槟源说:“跟社会沟通太难了。”一方面,他不善言辞,说话又慢又少;另一方面,他对很多问题的理解很有点逆世抗俗,当他冒出一些出格的想法时,不会通过争辩说服别人,而是直接把这个想法实现。在学校时,有一节雕塑基础课,任务是把一个南瓜放大1.5倍, 他扎了一个直径快一米的架子,老师觉得他做不出来,但他愣是给做成了。
他有一种愣头青的犟劲,对于难度和危险,厉槟源身上显现的不仅是勇气,还有“无知”。他甚至主动将自己投入到这种无知之中,主动进入愣头青状态,因为知往往会变成囚笼,而无知则可能是具有解放性的。他曾经花一个多小时打爆一个汽车内胎,这么做的动力,就是很多人口中的“不能”。打爆一只轮胎算不上什么壮举,他真正要打爆的,是普遍的认知惯性,用肉体动作搞定。
厉槟源一直想保持低调,在公众场合极少发言,但只要一张嘴,就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不久前,他获选一家媒体的年度年轻艺术家,轮到他发言,他上来就说,“过多的关爱是有害的”,“年轻艺术家最不缺的就是所谓的机会;恰恰因为他们机会太多,可选择性太多,自由度太大,做什么都可以,就会变得不知道做什么,因为做什么都是对的。这就是现在最大的问题。”
在人人都吵着要艺术自由的时候,厉槟源看到的是虚假、劣质的自由所造成的创造力耗散。中国的文艺界一直有这么一种规矩,从事创作的人首先设定了自己的弱者地位,并用弱者地位解释一切问题,没成功怨环境,作品不行也怨环境。就这样,大家抱起团来集体栽进幻觉和自我安慰,创造力贫乏和用志不专的问题谁也看不见,看见了也不会说,说出来太伤和气。这样,标准也没了,没有不好的作品,只要在多元里再加上一元就行了。厉槟源戳破这团和气,迅速尝到被围攻的恶果,对他的批判甚至上升到了政治高度。
“太严肃了容易受伤”这句话,厉槟源说了好几次。他容不得作假、作戏,凡事都动真格。他非常清楚自己是个过于严肃的人,活得太走心。一直以来,厉槟源都容易紧张,人家没当个事的,他都难以释怀。厉槟源身上有一种魏晋人所倡导的深情,而深情到无可言状之时,佯狂就出场了,他的愣头青、搞怪部分,可以帮他扛包,这是一种心理保护机制。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对厉槟源“滑稽”、“恶搞”的理解才是有价值的。别人眼中的娱乐,在厉槟源那里可能是自我折磨。
2015年厉槟源在《死了都要爱》行为现场。
“我不是行为艺术家,我是艺术家”
他当然很善于恶搞,毕业创作《越晃越大》等都让人忍俊不禁。他把一个气球固定在一瓶打开的可乐上面,晃动产生的二氧化碳把气球吹大。这个过程完全可以理解为雕塑过程。这些行为中的厉槟源,就是个四处找乐子的活宝。
这种调侃和游戏都是针对自己的,没想过要拿它娱乐大众,但却构成了厉槟源被反复消费的形象。当然,他被消费得最多的形象就是望京的“裸奔哥”。最初的裸奔只是一种情绪宣泄,那时厉槟源正深陷失恋的痛苦。当他在微博上看到自己之后,问题就变了,他决定隔三岔五就去跑一次,他觉得挑弄人们的猎奇心理、“制造一种戏剧性的效果”是个有意思的事情,而不是为了享受被关注的快感。他说:“如果为了找轰动效应,我可以白天裸奔。”
“趁着这个劲(裸奔事件在微博上扩散)我还真自己记录了一下,”厉槟源说,“因为职业素养,我做什么的时候都习惯于想一想。虽然你的感性程度已经到那个点了,但是我作为一个艺术家,还是希望能够转换成一个个人作品。当时我不太想把它说成作品,因为不想强调这个东西。它其实就是新媒体作品。”
显然,厉槟源所指的作品,并非单纯的裸奔,还有这一行为所引发的社会效应。将其称为“新媒体作品”显示了厉槟源对艺术问题的敏感和理解力,因为这种效应是通过微博发动和扩散的。而当“出格”、“恶搞”成为一种认识标签,人们对厉槟源的认识只剩下一个被大众传媒删改出来的版本,如此廉价,如此方便消费,如此具有催眠性,致使厉槟源将其视为黑洞。“一个人可能把命都搭进去”,还无法赎回自己,现在的厉槟源正深受其苦。
而和顺与迁就的性格又使他不知不觉间无数次被动地满足着人们的认识和期待,炸西瓜、做鬼脸,伤害性地巩固着自己的滑稽形象,很少有人能想象他所经历的挣扎,因为每一次对大众期待的满足对他来说都无异于自我作践。
“要有悲伤的能力、爱的能力,还要有跨越爱和悲伤的能力,”这是厉槟源的一句话。可以把前半句看成他的自我认定,后半句理解为一种尚未实现的要求。他也确实在努力这样做,但距离他理想中的超脱状态,还太远。他被这种“人之不己知”折腾得很焦虑,急于让人认识自己的另一面。
几年来厉槟源一直试图让人忘掉“裸奔哥”,这个标签不仅造成了人们对他的单面认识,也使他陷入被过度消费的不安。这一不安还来自另一种更严肃的警觉,艺术家必须储存能量,而一味的输出、露面则意味着快速消耗。他现在甚至不想参加展览,跟朋友的交流也极少,他说:“我觉得自己这几年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着,我要补充能量。”
他不是那种爱热闹的人,他的生命状态本质上是离群的、内省的,可以整天坐在一个地方,不说话,也不动弹,安静得旁若无人。但作品呈现出来却是另一个面目,放肆、癫狂,像个人来疯。但必须说明的是,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完成于野外,经常是周围没有一个观众,创作和记录都自己来。
他习惯了什么都自己动手,也有这个能力。在筹划个展“水源地”时,他把自己的创作归纳为五大类:“反作用力”、“空间再造”、“自然共生”、“身体雕塑”和“偶然遭遇”。他在梳理问题时有着强大的思考能力,可以迅速抓住要害。智力对厉槟源来说不是什么稀罕货,相比之下,身体更让他着迷。
但对身体着迷的厉槟源并不喜欢“行为艺术家”这个身份,他的创作、思考总是从艺术的整体框架出发。他学的是雕塑,也更愿意把自己的行为看成实现雕塑的方式,“它只是披着一个行为的表层。因为我所有的作品都有行为的特征,但是我的目的不是为了做一个行为,是去把我理解的事物通过我的身体表达出来。”他还这样说过:“我不是行为艺术家,是艺术家。”
厉槟源《敌/下降的音符》 行为 铁钉、木椅、扩音器 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