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人无法控制梦,光才是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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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宁静海 2017-07-19 22:24:48

来源:艺术当代 文:庾凯


泰国导演、艺术家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回溯阿彼察邦的热带雨林

文/庾凯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在影像中对热带雨林不厌其烦地反复描摹、探寻,并且赋予其一种特别的氛围。我想解开这个谜团,为什么他如此着迷于这个世界——这个介于现实和虚幻、光与黑暗之间,如同海洋般深邃、神秘、可以吞噬一切也可以包容一切的场域?这个场域并非是用以怀旧抑或抒发乡愁的特定地点,阿彼察邦也并不想借此展示异域风情,或将之作为满足那些蒙上神秘色彩的对于“别处”的想象。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让他的作品如此受戛纳“金棕榈”的青睐?我认为这同样不能简单地指证为殖民地意识的怀旧意味。


反复叠合、飘移的梦境-现实


阿彼察邦曾经将通常的电影长度和睡眠周期的长度相比较。在约九十分钟的时间里,睡眠经历了入睡期、浅睡期、熟睡期和深睡期、快速眼动期五个阶段,电影则展现了一段或短或长的另一个层面的存在。在阿彼察邦的所有影像作品里,“梦境”毫无疑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词。那么,我尝试将“梦境”作为进入他镜头中那片神秘的热带雨林探查和感知的一把钥匙。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俳句  单路视频高清数码立体声(展览中为无声), 彩色  1分58秒  2009;(右边墙上作品)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宫殿(台北故宫博物院)  五屏影像装置(展览选择其中三件) , 数码, 无声, 彩色  不同时长  2007 摄影:Alessandro Wang


在香格纳画廊西岸空间的阿彼察邦个展“纪念碑”中,拍摄于1994年的《011664322505-》(1994)是最早期的一件作品。作品由频繁闪回、交错、叠合的黑白影像构成,其中只有两个主要画面:母亲年前时的黑白照片和阿彼察邦当年在芝加哥艺术学院的宿舍。母亲的脸如同幽灵般覆盖在画面上,同时,阿彼察邦把和母亲在电话中的对话做了声画不对位的处理。由不断重复的闪回所构成的蒙太奇,让这件作品带有强烈且明显的路易斯·布努埃尔(Luis Buñuel)、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玛雅·黛伦(Maya Deren)等人作品的基因。


在阿彼察邦的作品中反复来临、随时进入的梦境,很难说清是人主动渴望进入,还是人本身就是梦境的一部分,随时被它带入其中。同时,梦境也和现实交错,难分难解。如同“超现实”的“现实”,是由日常的陌生化而来,阿彼察邦并非制造奇观,而是以细致的感知赋予了现实自身的“超现实性”,其中凝视和注视是由“日常”转为“非日常”非常重要的手段。


因此,这些影像中的“超现实性”并非出离现实的事物,而是在惯性思维和观看的不可见的“现实”当中营造的一种场域,他让熟悉的日常之物充满晦涩的意味,恰恰是以去神秘化的日常为载体,使其得以进入神秘通道。在他的影像中,当下与前世、当下与当下互相穿插,像一个儿童的游戏:他们可以随时成为想成为的角色,任意进入到想进入的场景之中,抑或一再进入到同一个场景、梦境中。提出“残酷戏剧”理念的安托南·阿尔托(Antonin Artaud)曾指出:大脑的天线转向不可见之物。梦境与感知具有死亡复活的能力。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Async - 第一束光  单路视频  11分03秒  2017  音乐:坂本龙一;诗:阿尔谢尼•塔尔科夫斯基(由戴维•西尔维恩朗诵);(左边墙上作品)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记忆, 海边的男孩   5分3秒  单路视频SD数码(比例 43), 立体声(展览中为无声), 彩色   2017  摄影:Alessandro Wang


伯格森(Henri Bergson)的梦幻理论指出:处于睡眠中的人丝毫没有隔断与外界和内心世界的感觉。正如电影《梦幻墓园》(Rak Ti Khon Kaen / Cemetery ofSplendor,2015)中的士兵一再强调自己在梦中也能闻见花香。当现实与梦境在阿彼察邦的影像中彼此渗透的时候,“记录/日记”“记忆”便成为除“梦境”之外频繁出现的几个关键词。阿彼察邦的实验短片的标题中反复出现“影像日记”和“记忆”。在其电影《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Loong Boonmee raleuk chat / Uncle Boonmee Who Can Recall His PastLives,2010)中,鬼魂不认识地方,只认识人,而且是活着的人,意即当下。但是,他的记录将叙事性消解到最隐晦的层面,叙事似乎已经溶解在历史厚重的尘埃之中,在梦境中直指本质或是难辨真伪。


阿彼察邦的影像如同电影散文,充满了诗性迷局。我们看到其中充满了细节以及叙事和时间线的断裂,而断裂恰恰是为了将不同的时空进行并置。这些断裂的时间线,构建了开放性的延续或终止,亦即观看的选择,几乎等同于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间离效果”的当代影像版。正如在他的作品中,政治事件和历史只是从一些闲聊中透露出来,而不会设置一个充满戏剧性的事件来反映;同时,由国家赋予的罪愆存在于每个人的生命中,难以消散的无力感将历史、政治、国家权力无孔不入的渗透性强烈地显影出来。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记忆,皮豪 (埃弗•阿斯图迪略)   摄影 艺术微喷   150x220cmx2  2017


人无法控制梦,光才是主宰。看见梦的方式是闭上眼睛,逃离现实。因为抵抗强权的无力,人们宁愿停留在超越日常现实的梦境之中,如同在《影像日记:烟火草图(青蛙)》(Video Diary: Fireworks Sketch [Frog],2014)中那样。与此相对,那座来历奇诡、曾遭破坏的寺庙中睁开眼睛的古鲁像成为一种反叛,构建了一个重要的、不服从的边缘。而在审讯时迫使人不准睡眠则如同另一种囚禁——禁止逃入希望。


在这样的土地上,阿彼察邦将电影作为一个驱魔的过程,以召唤那些携带着历史记忆和秘密、躲藏着的暗中的亡灵们。《幻梦墓园》中的士兵以沉睡对抗独裁政府的征召,却又被禁锢在之前国王的军队中为之效力。片中借防止做噩梦的机器显示出去阿富汗的美国士兵也做噩梦,一下子消除了领土的距离,却显示出国家权力的同质性。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影像日记 展览现场 摄影:Alessandro Wang


阿彼察邦追求的是内心的“旅程”,他以游荡式的叙事诗构成纯视听情境,除了利用非职业演员、实景拍摄之外,这一形式再次显示出他与“新现实主义”电影之间的血缘关系。在德·西卡(Vittorio De Sica)和特吕弗(François Truffaut)的作品中都是如此。纯视听情境的感知方式更接近孩子的世界,相对于成人世界,孩子的运动显得无力,但也因此具备了更强的视听能力。


阿彼察邦热衷于在不同作品中重复近似或相同的场景:这些场景不断地返回,如同不断拉回的记忆,将逐渐被历史尘埃掩埋,或者被时间销蚀的记忆进行串连——简直就是一个西西弗斯般与遗忘和被遗忘不断角力的过程。也正因为这种影像语言的运用,他面临对画面及有机组织的的多层次处理,尤其在经常发生间离效果的影片结构断裂中,可以说具有极大的挑战性。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Async - 第一束光  单路视频  11分03秒  音乐:坂本龙一;诗:阿尔谢尼·塔尔科夫斯基(由戴维·西尔维恩朗诵)2017


重复的场景、梦境将他的作品连续在一起,A作品中的某个部分往往能够毫无违和感地转入B作品中。譬如:《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中和《影像日记:父亲》(Video Diary:Father,2014)中做透析的场景等。同一场景被反复描摹,如同一串记忆的珠子,被串起、剪断、拆掉、重组……阿彼察邦以此寻找通往记忆,或是通往心灵深处的路径:如同处于热带雨林的深处。时间的能量场携带空间的叠加、影像的叠加而逐渐成型。


因此,在这样的影像中,一切的平凡和规律之中都包含着超现实与偶然性,一切都是日常性的,人类希望重新连接与自然分裂的东西,再造被人类破坏和割裂的整体关系。


进入热带雨林的错综旅程


热带雨林在阿彼察邦的影像作品中具有极其强烈的象征性。热带雨林原本就是生命的起源地之一,她复杂、神秘,色调及光线独特而微妙。而这里也是一次次吸引人类不断返回,寻找生命源头与自然谜底的地方,进入其中的探险者们一次次发现、又一次次迷失、一次次面临绝境与死亡……只有少数原住民才能在其中如鱼得水地生存,即便面对各种隐匿的死亡威胁,他们依然可以和周围的动植物交流,那是现代人失落已久的和自然的联系,古老的秩序被在社会和文明规范中退化的感知所遗忘。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影子 双屏同步影像装置,现场音源 12分29秒  2016


前文已经提及阿彼察邦的影像结构中的“间离效果”,同样,他也热衷于利用视觉语言制造同样的效果。这种手法的极端例子体现在实验短片《影子》(Invisibility,2016)中。作品的影像全部由影子构成,除了采用双屏影像中相同影像、不同影像并置之外,也进行了影像与全黑屏的呈现,更为突出的是清晰有力的遮光板带着风声的阻隔行为。虽然遮光板是隐形的,但是在安静沉默的氛围中,影像被生硬的遮蔽后完全的黑暗则令人心惊。


“运动的颜色是黑色。”在微风和气流中微妙变化的光影、完全的黑屏、沉默的字幕,一再地打断观看者不断捕捉影像信息产生的猜测和读解,一再地迫使观看者跳出开始成型的情节,重新进行观察。由于近乎绝对的安静与黑暗,以及遮光板无比突兀的声响,微风微光在这些影像中愈加突出,观看者会越来越多地注意到平时忽略的细微之处,感知也变得越来越敏锐。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影子 双屏同步影像装置,现场音源  12分29秒 2016 展览现场  摄影:Alessandro Wang


这种镜头之间的非理性分切与常规蒙太奇相背离,构成如同散文般的无调性电影。全黑或全白屏幕的文脉来自阿兰·雷乃(Alain Resnais)在《梵高》中的黑屏、《生死恋》中不断重现的夜晚蓝色的巨大影像。电影《梦幻墓园》中如同来自外太空的飞行器般巨大的草履虫,以及影像作品《记忆,海边的男孩》(Memoria, Boy at Sea,2017)中以偶然的方式叠加在画面上的视幻几何图形,都以空隙或分切替代了常规蒙太奇的一致性。


阿彼察邦对黑暗和光明十分着迷,热带雨林中折衷或适度光线的稀缺恰好呼应着他的偏好。雨林经常在同一个时辰展示不同的光线效果:白日的黑暗,或者刺目的绝对明亮,抑或极其微妙多变、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光影效果。他在同样拥有热带雨林的哥伦比亚拍摄的新作品《记忆,丛林》(Memoria, Jungle,2017),则在此次个展中以静态摄影的形式,再一次呈现出森林中微妙又绝对的光明与黑暗。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烟火(风扇) 单路视频装置, 全息投影,高清(比例 98),杜比5.1,彩色  8分43秒 2016


与森林相对应的火,是他在视觉运用中的另一个重要元素。火是人类在森林中生存的依赖,也是摧毁森林的力量。在《烟火(风扇)》(Fireworks [Fans],2016)中,阿彼察邦用镜头追踪火的亮度与变化,将其中无法想象的迅速而丰富的变化和力量传递出来。而现实中对抗的力量却成为潜行在沉默历史中的孤魂游鬼。1923的军队政变让泰国由君主专制统治转为君主立宪制国家,1941年的泰国反抗法国殖民统治的战争以及日本的入侵,1976年的泰国国立政法大学大屠杀……泰国官僚制度频繁地转向军事专制独裁。阿彼察邦位于泰国东北部的故乡曾经是泰国G。C。D与政府军发生暴力冲突的中心,有过非常血腥的历史。当地的男性村民为了逃避政府军的清洗,纷纷躲入了森林深处。


在泰国动荡的政局中,阿彼察邦将军队视为一种疾病。现实中的无力感侵入生活如同弥散的病毒。阿彼察邦运用与感知-运动影像相反的非叙事性的纯视觉影像,对历史进行记录和回忆。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这样描述两类影像:“感知-运动影像只保留使我们感兴趣的事物,或只保留在某一人物反应所延伸的东西。……纯视觉影像是另一种感知类型,实际发生关系的是真实与幻想,躯体与心灵,客观与主观,描述与叙事,现实与潜在……”。这其中包括着死亡与梦幻。当代社会取消了寄寓于生命中的死亡意识,将死亡转变为一种荒诞而抽象的生命极限的观念曾为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所诟病。


在很多影像作品,尤其是长篇电影中,阿彼察邦运用长而慢的推轨镜头强调动作过程的重要性。与此同时,他更加频繁地运用淡入淡出、叠印、错格、特效、后期加工至抽象或抽象化的方法,以至于上文提及的“草履虫”被后期处理后已经很难说清被拍摄物本来的颜色;以及简单切换或剪辑-切,进行简单的脱节处理,比如《影子》。而这些影像语言正是纯视觉影像中的“梦幻-影像”,他们脱离了理性和线性叙事的现代思维惯性,恰恰是通过记忆的混乱和识别的失败给我们提供视听影像的确切对应物。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Async - 第一束光  单路视频  11分03秒  2017  音乐:坂本龙一;诗:阿尔谢尼•塔尔科夫斯基(由戴维•西尔维恩朗诵);(左边墙上作品)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记忆, 海边的男孩   5分3秒  单路视频SD数码(比例 43), 立体声(展览中为无声), 彩色   2017  摄影:Alessandro Wang


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形象地指出了这些杂乱纷繁的片断关于时间的阐释:“显而易见,小径分岔的花园是彭囗心目中宇宙的不完整然而绝非虚假的形象。您的祖先和牛顿、叔本华不同的地方是他认为时间没有同一性和绝对性。他认为时间有无数系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由互相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


阿彼察邦将对家乡孔敬由考古、政治、历史和文化构成的记忆转化为一种穿越时空的旅行,如《俳句》(Haiku,2009)里睡在“时间机器”中的那些被催眠的少年们没有逃离,在家乡开始着各自的“旅行”。他们几乎可以看作是阿彼察邦一次次回溯家乡的旅途的对应者。旅行这一行动意味着进入陌生之地,将会面对未知的险阻,当然也会跨越某些界线。在欧洲,旅行象征着寻找灵魂之路,它是通往救赎的精神之旅,同时也是个人放弃独立意识的开始,走出熟悉之地的无能感让人们体验与其他人及事物的联系。甚至在20世纪30年代时,旅行成为欧洲知识分子诗意化和激进的集体主义想象。当下,旅行同样是一个现代社会延续下来的神话之一。


与此同时,进入森林的旅程象征着人类与超出理性概念的某种真实产生联系的倾向与可能性,表示人类意识到自己与某种存在于认知之外的超越现实性之间所具有的脐带般的关联,达成跨越时间之路的宗教体验。

“纪念碑”展览现场 摄影:Alessandro Wang


回到展览伊始,《宫殿》(The Palace [Pipittapan TeeTaipei],2007)中幽魂般徘徊的无主之犬犹如当下人类迷惘的内心,当一切都不再有任何意义的时候,人类只有被迫“退回”到生命的原初之地——热带雨林之中。然而,这最后的退守之地也正在逐渐消逝,难以回归。


由于他的作品很难评论,阿彼察邦曾经对某位影评家说:“我向你道歉,我为你感到难过。”这好像也是对我说的。因为我们总是急于去诠释。如果我的判断只能发生于我所知晓的范围中,那么我便极力避免评判。而我的感觉可以超出这个自我制造的范围,因此,我在写作中尽可能地去感知这些影像。希望这些文字能够在某些时候达成这样的意愿。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烟火(风扇) 单路视频装置, 全息投影,高清(比例 98),杜比5.1,彩色  8分43秒 2016  “纪念碑”展览现场   摄影:Alessandro Wang


图片来自艺术家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以及香格纳画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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