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内 VS 赵松:在小说之外谈工厂与写作
发起人:毛边本  回复数:0   浏览数:1789   最后更新:2017/09/06 22:09:17 by 毛边本
[楼主] 毛边本 2017-09-06 22:09:17

来源:艺术世界杂志


石油三厂,生产装置,尹航|摄,赵松|图片提供



写工厂的小说家在小说之外谈工厂与写作

——与路内、赵松漫谈

Factory-Themed Novelists

On Writing and Factories Beyond Novels:

In Conversation with

Zhao Song and Lu Nei



子七|访谈



赵松,1972 年生于辽宁抚顺,现居上海。作家、文学&艺术评论家,出版作品《空隙》、《抚顺故事集》、《积木书》、《最好的旅行》等。

路内,本名商俊伟,1973 年生,苏州人。前暗地病孩子小说版版主,代表作小说《少年巴比伦》。现居上海。

改编自路内同名小说的电影《少年巴比伦》,讲述一个上世纪 90 年代在糖精厂上班的小城青年的故事


关于工人身份与工厂经历


ArtWorld:为什么讲述工厂?你们在工厂度过了一段怎样的时光?我想知道,触发你们去写工厂的内在原因是什么?


路内:我是 2006 年左右开始写工厂的,那时候距离我离开工厂正好十年。十年,可以视为一个时代过去了吧。我有一次回去,发现那厂还在,只是有一条高架公路劈过厂区,凌空而过,其他没什么大变化。我还看见以前的同事在厂附近买菜。我当时可能真的想纪念一些东西,它不是寓言性质的,而是真实的。那感觉特别像内地小孩来到北京以后说,“来我给你讲个残酷的小镇故事吧”。不过到了 2008 年前后,工厂就搬迁了,几乎所有的工厂都搬到远离市区的地方,原址变成房地产。我现在写工厂只是作为一个故事背景存在,没有那种要讲述现实存在的欲望了。

西南苯废弃工厂,路内|摄


ArtWorld:赵松呢?我觉得你和路内好像还不大一样,路内总是在写工厂或者以工厂为背景进行写作,但你似乎只有在《抚顺故事集》里淡淡地描写过工厂生活。


赵松: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在当地一个很大的铝厂做车工,我那时候洗澡,都是他骑自行车带我进厂,在他们车间的浴池里洗。那种厂房里的浴池,用的是工业水,有很浓的金属味儿,洗澡的肥皂是长条四海洗衣肥皂。洗完澡出来,空气里弥漫着氯气的味道,那是电解铝车间散发出来的,从五岁一直到十三四岁,都是这么过来的。我在《抚顺故事集》里写的工厂其实比例也就一半,主要是我参加工作后的那个石化企业,中国最早的三个炼油厂之一,还有西露天煤矿,是我姥爷上班的地方。那个城市,抚顺,就是由那么七八家国家大一级企业撑起来的,整个城市就像个巨大的大工厂。我在《抚顺故事集》里还写到过耐火材料厂、砖厂,但其实都是规模比较小的地方企业了,靠那些大国企活着。

石油三厂,生产装置,尹航|摄,赵松|图片提供


路内:苏州正好相反,它看上去是个旅游城市,但是在计划经济时代,里里外外全是工厂,而且是小厂,城里最大的工厂也就一千多号人。1990 年代集团化了,小厂合并,才合并出两千号人的集团公司。后来搞啊搞啊,那些公司又进了董事长的口袋。1990 年代以前的国企工厂,和以后的公司化运作,我觉得完全两码事。美学上不一样。


赵松:我们那时的国企都是上万人的规模,有自己的医院、幼儿园、小学、中学、技校、夜大,还有文化宫、公安处、消防队,就是一个完整的小社会。我们每天经过的一切,就没有哪里不属于工厂。所以,对于我来说,我只想写处于工厂的巨大影子里的普通而又有点特别的人。


路内: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白领中产还没出现以前,所谓工人阶级这个大阶层的内部分得很清楚。企业干部,事业干部,工人,商业系统,交通系统,等等。身份的象征不一样。我现在被一揽子打成工厂作家也很无奈,一说工厂大家就意味是写大老粗。

西南苯废弃工厂,路内|摄


ArtWorld:赵松你一开始进工厂做操作工,后来进厂办公室,这样说起来,是不是真正的“工人”生涯就结束了?那个时候坐办公室的和真正的工人,在他人目光和自我认定中是不是会有所不同?路内也干过许多工种了,是不是每个工种之间也会有你说的这种身份象征?


赵松:当工人的时候,理想就是转干,变成机关干部,成为百分之一的阶层。然后各种待遇机会就都不一样了。


路内:有歧视链。最差的一般是农民工。正式工里面,越清闲的越高级,倒三班干体力活的最差。那时候倒三班的工资还高点,但工资高了地位还是低。现在想想是有道理的,生物钟倒来倒去的人活不长。那时除了转干,还有一个词叫脱产,不能转干也要尽量脱产。


ArtWorld:那你们那时进工厂做工人,有没有那种工人的优越感、自豪感?


赵松:当然,我们石化企业当时在抚顺号称油老大。


路内:我没有。我 1992 年进厂,19 岁,正好邓小平南巡那年。进去时候就知道工厂不行了。当时我那个年纪的小孩,当然是以上大学为荣。没有本科也要上了大专,没有大专也要上个函授或者夜大。南方商业相对发达些,做工人是死饭碗。但如果能进银行什么的,还是很自豪的。反正就是要干净、清闲、效益好,坐着上班,吃相不能太难看。


赵松:平心而论,当时那种优越感,你无法想象会体现在一身淡蓝色工作服上,很多非石化企业的人,竟然也会买仿制品穿着在街上乱逛。直到 2003 年我离开企业,到上海来工作,当时的石化企业在我们那里也还是最好的单位。

西南苯废弃工厂,路内|摄


工厂视角的关注点:

身份优越感·差异社会学


ArtWorld:但在《抚顺故事集》,这种优越感好像没有得到表现?


赵松:我在写《抚顺故事集》的时候,主要关注点还是人,人的遭遇,而那种所谓的优越感,其实还是表面的。剥去这层光鲜的膜,下面的东西,其实跟其它单位里的人并无本质的区别,都是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中的小人物。另外,从工厂出来之后,慢慢地会发现,大概世界上最渴望优越感的人群,多数都在中国吧,在不同的时代里,人们都会搞出不同的优越感。哪怕是一穷二白的七十年代,穿身军装,背个军挎包,穿双军胶鞋,也会有优越感。所以直到现在我也会认为,相当一部分中国人,其实并不关心什么民主自由平等之类的事儿,而真正关心的是如何成为可以有优越感的阶层里的一分子,为此可以不惜代价。我希望我说的是错的。

抚顺石化公司作家协会成立大会(最右为赵松),1994,赵松|图片提供


路内:有一种更狠的阶层身份认定,我最近才领会:大院的,地方的,农村的。那里面甚至忽略掉工厂这个概念。


ArtWorld:身份对于写作的有效性的确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身份转变,或者说人所处的位置发生变化以后,写作也会跟着变化。

赵松:作家么,其实别人怎么叫,对于本人来说都没什么关系的。也许会对传播有些影响。写作者不会因为叫什么而代表写得更好,也不代表写得更不好。外在的环境,确实是会对人的写作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但不会是根本意义上的,母鸡不能把一块石头孵出小鸡一样,表面上处于被动状态的鸡蛋,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又是最重要的因素。作者的主观因素,在与环境因素的交互中,它如何变得越来越强烈,才是最重要的。


路内:我是特别无所谓的。小说作者,因为是虚构文体,写到一定程度以后,自我会消解掉,自我的历史也变成众生的历史了。


赵松:我是始终觉得,作者本身不重要,作者跟他的作品之间的关系,也并没有那么多的因为所以。作者写作,本身也就是个自我消解的过程。


ArtWorld:路内是什么时候领悟到这种身份认定的?另外,顺便说一下,在你笔下,我觉得工人总是活得很焦虑的,被很多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慈悲》尤其如此。

路内:这种差异在中国特别敏感,它不是个文学问题,而是个社会学问题。我前阵子遇到几位很成功的商人,瞎聊,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面,结果他们中间有几位立刻聊得欢快。不是生意经对路,而是因为他们都是大院出来的。不止军区大院,各种大院,就连石化的高级干部也有大院。我不大了解那部分生活,但是,太明显的优越感了,就像我少年时代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一样。这三个层级,我说很狠,是因为它是个出身论的东西,它不是后天努力可以补回去的。



*本文节选自《艺术世界》322 期“工厂”



胸怀浪漫的人在现实主义的环境里会轻易就成为异类。而做异类是有代价的,它无法被量化,很多时候,它不但不会体现出什么触目惊心的东西,反而还会让人不由自主地陷入莫可名状的寂静里。这并未缘自自我的保护与封闭,而是由他人制造的,它能让一个人在群体里永远体现不出应有的价值。


尽管你意志坚强,胸怀宽阔,懂得自我调侃,就像可以幽默而轻蔑地谈及那些猥琐之辈一样,然而很多时候,你不得不做出妥协,在大家通用的游戏规则里找到某个靠边的位置,不再有个性张扬与反动,可是你仍旧不能真正的被环境所接纳,同时又无法避免环境本身对你的腐蚀,不是心灵的,就是肉体的。


从日常生活的惯性氛围中的群体角度来看,任何浪漫的个体都是不合时宜的存在。在成人的世界里,天真常常就是一种罪过。如果说在这个世界里贪婪与残忍都是可以被理解的,那么天真则永远是不容易被他人所理解的,他不是被漠视,就是被嘲弄。


赵松《抚顺故事集》

返回页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