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吉:空间,空间,空间,空间
发起人:陆小果  回复数:0   浏览数:1890   最后更新:2017/10/31 19:58:54 by 陆小果
[楼主] 陆小果 2017-10-31 19:58:54

来源:艺术界LEAP 瞿畅


于吉,《绿毛怪》(局部),2016年

声音、雕塑、设备、丝网印刷及其他媒介

在地装置,尺寸可变

第十一届上海双年展展览现场,2016年


于吉2011年的展览“我独自站立”中呈现了一系列取样自改革开放以来城市公共空间形态的雕塑。立方体石膏模块——一方面作用为搭建常用的方砖,一方面模拟出老旧马赛克的效果——被用来堆砌出简单开放的空间造型,一件件分座于旧木块组合成的形似旧家具的底座上,弥散着一种粗糙、贫穷的集体记忆与简朴、脆弱的美感。这件名为《公共空间》的作品看似于吉创作中的一个异类:它指向一个具体历史时段中具有阐释意义的一类挟带私密功能的公共空间,在不需言明其意图的前提下,已然朝向着一类与集体主义或公共性相关的社会研究。然而引用瓦尔特·本雅明的《柏林童年》,于吉解释这场对历史细节的回溯所尝试贴近的是一种更原始的记忆,是关联着“空间、瞬间和非连续性”的一手回忆——相异于线性的、自传式的叙事性回忆。此时,本雅明透过碎片式的记忆图像回溯时代的历史意图在《公共空间》的雕塑中似乎是退居次位的,借用他的回忆逻辑,于吉试图搭建的是记忆切片所能够展开并重审的、作为雕塑的空间。作为于吉早期的作品之一,若是以《公共空间》为连接点,将它所发散出的“人”(包括身体、感知、回忆…)、“空间”(包括雕塑空间、展览空间、意识空间…)及“文字”(尤其是文字的内省意义)的互相作用视为于吉艺术实践的发力点,或许能够连接起她作为雕塑艺术家(生产空间)和独立艺术空间运营者(空间生产)的多重工作,并将它们贯通为一个结合着内观与外探的创作整体。

于吉,“亚洲新锐艺术家大奖2017”展览现场,外滩美术馆,2017年


空间


2008年,于吉与合作者拉姆在上海香山路6号别墅一楼的两室一厅成立了上午艺术空间,两年后,空间迁至奉贤路的一个地下空间,从早期结合艺术家工作室及展览场地的空间使用到迁址后对策展、驻留及公共项目的侧重,空间逐步演变为兼具内容生产与公共参与的成熟形态,项目包含青年策展人的展览项目、艺术家个展、剧场/表演、讨论会及驻留项目。与此同时,上午艺术空间作为艺术工作者们聚集、交流的空间功能也始终被创办者们所保留,作为供参与者们交换并拓展视野的平台。在这样一种开放的、交流的、向外延伸的活跃情绪之下,空间也不断以自我视的态度回看自身的状态和所处的环境。

香山路的上午艺术空间,2008-2010年


以2011年为起点,可以观察到一批以上午艺术空间的物理存在为考察对象的作品及展览,包括荷兰艺术家Peter Vink通过镭射灯光线勾勒空间结构与细节的驻留创作、 “小明和小红”(刘月和王雁伶)在《赞美诗》中以墙角折纸与二重唱模拟并歌咏一个不可见的平行空间、刘钢在《当空间作为作品》中呈现的一个叠套式的物理平行空间和一批抽象的空间提问、韩馨逸、杨紫和刘辛夷以“地下场所”的语汇及社会意涵为背景所搭建的《密室》。同时,另一批空间内的展览则串联起“城市空间”的线索,透过人与机械的流动以及对城市环境的探险,排列出一系列糅杂着社会观察和城市浪荡者情怀的游曳章节(例如2011年的“交通环流”和“练习迷失”、2015年的“旅途愉快”)。一系列关乎独立艺术空间现状及功能讨论的机会也聚集着一批实践者们,在空间中不定期发生(2014年的“独立艺术空间在地实践笔记”,2016年的“后沙龙”)。

“生肉笔记”展览期间的上午艺术空间,2017年

摄影:庄严


2015年开始,上午艺术空间发起“无窗的风景”系列,一方面回应地下室空间的封闭特征,另一方面描述着实验音乐/声音实践与空间/场景若即若离的关系,通过与实验音乐人的不定期合作,试探声音如何在空间中释放表演的张力、身体的戏剧性和感官的延伸。跳脱出对空间的单向观察,并从城市空间的丛林收敛至创作者身处的空间,一系列项目使人与空间与媒介的相互关系构成了一系列剧场式的项目,像是于吉与颜峻在《云深处》中呈现的灰尘与声音的浮动剧场、刘月在“缓坡”中试图链接人-物-空间的共振进而消弭感知时差的“极点空间”,叶慧审视身体机能发声的音乐项目《听(不)见》,都在来回错向地测试着材料作为身体、身体作为空间、 空间作为剧场、剧场作为意识场等等的可能。

刘月“缓坡”展览现场,上午艺术空间,2015年


空间


关于身体向物、向意识的延伸,自然可以在于吉的个人创作中寻到痕迹,从她大学时参与的自发组织的松散艺术家团体“手感”开始,身体与物件的互相打磨、温度交换以致精神共融就成为于吉处理材料的手段。这些作品中,物件细腻的形变与态变都不无轻柔地暗示着一种漫长进程中的互相作用与渗透。“劳动”是于吉创作评论中的常见词,虽然工匠精神确为创作者所认可并借用的手工形式,然而这个以人为主体、指涉单向人-物关系的动名词似乎并不能准确地说明于吉在雕塑创作中往返渐进的、脱离主客体关系,并携带玄学想象的人-物关系。她在2009年的作品《与人体有关》中,将超过身体尺寸的大理石块打磨成使用过的香皂形状,作品光滑不规则的形态暗示着雕塑与其创作者、肥皂与沐浴者的时间关系,并透过物隐约传递着他/它们相互的动作、皮肤的触感和淋浴间的湿气。

于吉,《吕卡山之舌》(局部),2017年

龙舌兰叶、雅典橄榄皂、水泥、麻绳

“不确定的团体”展览现场,雅典


作品《绿毛怪》中,于吉在数个石块上植入或缠绕上被染成草绿色的头发,是为青苔,人与物灵活互换的关系在这里有以一种更加魔幻的方式被试探着。同样的物-我眼光在其后的《石肉》中亦可窥见:一块块状态松弛的肢体部块被松弛地塑形浇灌为水泥雕塑,悬于墙面,并没有绝对的身体和绝对的水泥,人与物的边界继续互联并模糊着。

于吉,《石肉#3》,2013年

水泥、铁,47 × 27 × 65 厘米



石头作为于吉试探人与物体与空间关系的一个关键媒介,在2010年后便时常出现在她的创作与空间项目中。在与赵川的一次谈话中,她谈及石头所承载的情绪,“它是自然万物随着时间消逝与变幻遗留下的沉重死亡感,好像一股巨大的吸力抽走了灵魂,只留下焦灼的壳”。这个满载记忆、情绪的地质产物一方面已是一件隆重甸实的雕塑《光滑的静物1号》中,她几经跋涉寻得一块未被人工活动所改变的天然大石,通过漫长的工作,将其制成一幅版画,一如记录一件庄重的雕塑),另一面,作为一个独立的空间实体,它与人及展览空间的关系已然构成了剧场。正如Charles Merewether在文章中极为到位的描述:“(在于吉的作品中,)戏剧与雕塑之间的关系形成了一互惠的生命力量......作品的价值并不与任何代表性相关,而是在于其中互动的可能性。”


于吉,《绿毛怪》(局部),2016年

声音、雕塑、设备、丝网印刷及其他媒介

在地装置,尺寸可变

第十一届上海双年展展览现场,2016年


空间


2013年,于吉和赵川在新加坡拉塞尔艺术学院的展览空间合作了“落地”,并继而将草台班的剧目《不安的石头》呈现于上午艺术空间,在草台班创建者赵川语境中指涉着社会的压制、底层的不安、无望的暴戾的石头,与于吉对石头更加内化、气韵式的解读互相碰撞与胶合,构成一个充盈着关系张力的场域。与草台班的合作作为于吉探索空间中雕塑与人的行动关系的开端之一,使于吉和上午艺术空间的实践都逐渐开始朝向观察混合着身体、毛发、声音、动作的人,透过与尘埃、石头、建材、光影等等物件的转化与沟通,在空间的距离、回声、壁垒之间不断的交错反射。于吉2016年在北京公社呈现的《黑山》便将她在展览“采硫日记”中的雕塑与录像作为构成空间丛林的“植被”,而她与李博文、Nunu Kong两位表演者对场域的介入,则透过各自的思考路线对空间进行意识层面的拓延。在她展于2016年上海双年展的场外作品《绿毛怪》中,一个雕塑与空间相互作用的“丛林”再次被开垦于PSA的车库空间中,一批结合她早前创作的雕塑、水果,以及城市周边收集来的工业废弃物在松散、有机的状态下被排布为一个充盈着潜伏的生命力量的后人类场景——剧场性在身体不确切到场的情况下已经形成。

“落地”排练现场,新加坡拉塞尔艺术学院,2013年

空间


在这个意义下,于吉的创作更像是一种朦胧的诗歌写作——不讲求对每个词组、字句、段落的控制,仅仅在舒适、自然的选择下有节拍地排布韵律,调整文字、意义、节奏的距离。声音韵律、视觉的清爽与文字感受同重,并在他们的共同作用中不下太大力气地形成作品的层次,和可上下游曳的肌理——是为一种简单、原始的生命力。从她在早期创作中对文学的引用(本雅明、中国古代文学),到这些文字逐渐隐形,内化地进入她的创作肌理,构成一种向内延伸的空间探索。而这种内省的、文学的气质也始终贯穿着上午艺术空间的实践(此处不再排列例举,前文介绍的空间展览及作品均呈现这一倾向)。在2017年的“朗读会”中,一批青年写作者和以表演为媒介的艺术家被邀请以一对一的方式,在朗读与表演中形成相互的关系。虽然现场表演与照稿朗读间的变动性并不平衡——更多是表演者单向回应着朗读者的声音和内容——但将文字内化于身体,造就空间探索的尝试仍旧有如阅读文字本身,令人感觉沉静并清晰。

“朗读会”第二场:司屠 × 于吉,上午艺术空间表演现场,2017年


在关于于吉的评论叙述里,不难看到一个时常浮现的悖论:一方面,她细腻的、返璞归真的、关注人-物内在关系及材料质感的创作跳脱出了当代艺术观念性的(以致时而投机的)、社会性的固有实践框架,作为一个更加内化、纯粹的异类独立于惯式;另一方面,在她作品中不可见的繁复手工与随之流淌的时间又作为一种观念价值被直接注入对她的讨论当中,成为理解于吉创作时不可回避的“意义”。或许正是这种挟带矛盾又互相提示的观念与物,以至意识与空间、阅读与表演、创作与运营,在回应着她创作中各个角色的戏剧关系和她实践的分层,以及分层中这许多不断延展的空间。

文 / 瞿畅


本文内容节选自《艺术界》2017年秋冬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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