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马奈:学术界不值得你呆守!
发起人:理论车间  回复数:0   浏览数:1539   最后更新:2018/03/06 10:49:57 by 理论车间
[楼主] 理论车间 2018-03-06 10:49:57

来源:艺术-小说 文:陆兴华


0-序言


今天的学术界有问题,将它改造后,就是一个优美的共同体?


学术界是被当前的暴力的政治-经济和技术-经济搞坏的?如果外部环境改善,它就能成为一个优美的你上世纪的物理学领域那样一个共产主义式共同体?


本文对上面两个问题都坚定彻底地回答了:No!


韦伯是从现代个人的社会困境出发,认定在学术界将是像在社会中一样,个人将最终走向失败,走向悲剧,像希腊悲剧中的主人公一样,只是,个人可以将这种失败感和悲剧性当作自己的人生历练甚至成就,像一个成功的政客那样去吸纳其所有的挫折,接受其最终的被打败,看作是其个人道德承担上的功夫。这是一种古典的立场。


布迪厄在韦伯的基础上更强调个人在学术界中会遭受象征资本的剥削和压迫,遭受的象征暴力,更因为其深谙其中的套路,而被打击得更精准。[1]所以,学术界不光是不应该呆的,还应该尽早出走,去成为马奈。


所以才有下面之选:坚守学术,还是成为马奈?本文号召:成为马奈!

Edouard Manet



1-马奈的“社会位置”:来自布迪厄的追悔


2001年11月23日,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在法国文化台以《自我分析素描》为题的讲座中,为避免对他处境的自传式描述带来的麻烦,就借用马奈的个人处境,来描述他自己一生直到晚年此刻所陷的困境,说出了他那一刻的心里话:如果能再活一遍的话,他想要成为马奈。他说,他想要像画家马奈发动一场象征领域的革命那样,去发动一场社会学革命。他羡慕马奈很准地踩到了他自己就能够决定的那些节点上,使这些节点都能算数,最终使自己的行动方向不被当时的社会及其场域决定,而在今天的社会科学研究场地里,是没有人能做到这样了。


那么,我们今天得如何争取,才能做到像马奈那样?[2]先需要怎样的排练?先需要什么样的美学铺垫?中间需要什么样的鼓励和冒险?我们在今天是不是更难做马奈,陷在无法开始的状态中了?


布迪厄最嫉羡马奈的是:马奈总能像福楼拜那样,在艺术界另建自己的气场,去单挑权威机构和文化正统,去抒发其个人的英雄主义情怀,不顾一切地走向当代,一切最后都得照他自己定义的来,别人得到的他也并不在乎:对于他,当代就是、必须是他今天说出和画出的这种样子,只能这样,再少一点就不成。他在画出它之前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会画给我们看的! I'm cool! 《草地午餐》这幅画里,马奈在向同时代人说:这就是我知道的当代!是艺术界的当代,也是我们这个同时代人此刻的当代,但它是我的当代。你不信就自己也弄一个当代,也展出来给我们看。让我们都来展一下,比一比,谁的当代更当代。当代?你不会弄?你要一个?我马上弄一个给你看好伐!

Edouard Manet   The Bath (Picnic on the Grass) 1863    208  × 264.5 cm


什么是我的“当代”?马奈说,当代是我亲自表演出来的,别人给我一个,我是不要的。我要亲自制作出我的当代。而这不就是一个当代艺术家自许的工作吗?


评审专家在讨论谁画得最美,让谁得奖,但是,我就是要在《草地午餐》里画上这三个画展的落选者,我认为他们才是我的当代里的“神”,我要封他们为神,让他们来给我演出一个我自己的当代。你看,他们几个不需要体制,自己就可以凑成一个当代!他们自己就形成了另一个时代。他们在说:We are cool!这才是我要研制的当代,我要天天弄出这样的一个当代来。所有的动作场面,都在这画面上了,需要怎么弄才更好,我自己会负责的,我是自己的画面上的武打指导啊。


We are cool! 只有我们才酷!你们都out了!这是马奈对“当代”情怀的精准抒发!今天的自拍,不也是对这一“我好酷!”的自信表达?一场NBA比赛时间还剩余二十秒,教练布置战术后,队员像押赌那样,手掌压手掌,齐喊:We are cool! 我们不也时时需要这样地去主动迎接当代,冲进当代?


马奈在每幅画里都在与我们说:我是与波德莱尔、左拉和福楼拜一伙的,我们才是“当代”的,我们几个人形成了自己的当代,是不承认你们其他人的那个当代的。我们先走一步了哈!你们这些自以为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好看的裸体的体制内的混混,是井底之蛙,才二!他次次做完后都能与同伴们一起喊出:We are cool!


不光是艺术家可以成为马奈,能在自己的画布上天天上演“当代”,不让自己被边缘化,其实,任何人都可以成为马奈,都须冲进一个自己的当代。任何一个“当代”艺术家都有同样的焦虑,都须亲自喊出:只有我才酷!


2-何以成为马奈?


布迪厄在1988年5月2日接受法国文化台访谈时说,马奈想要亲手去构成这样一个宇宙,在它里面,没有一个画家可以来说,画必须这样画,才正宗,才是它应该有的样子,也就是说,用一个大词来说,从此,一个被整合的社会世界,那个被美院规定的世界,一个很整合和很学术的世界,一个能够说“这是一幅画,因为国家说它是一幅画,因为它是由一个拿了正规学校证书的人画出来的”的世界,在马奈眼里,将再也不合法了。自从马奈这样出手的那一天之后,没有人再能够说,只有他才是画家了,大家都进入了这样一个宇宙之中:所有人都可以合法地去为自己手中的工作的合法性而斗争了。再也没有人可以来说,“不,你不是画家,只有我以我的合法性的名义才能证明你做的是合法的”了。这就是现代艺术界。科学界也属这种类型。也就是说,这是一个界,一个场,其合法性总是成问题的,但人人都可以就其自己的合法性来展开斗争。也是出于这一原因,社会学家的作为社会学家的合法性,也总是可以被挑战的。[3]


在其生命晚期,布迪厄仍觉得自己没有马奈做得好。他将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也拖进来,来对比自己当时的困境。后者说,当一个现代人,哪怕是当一个大学教授了,都只像在当一个著名足球俱乐部的主教练,其生涯失败的概率是99.99%,剩下的,在总体失败的情况下去悲壮地搏一把的可能,也就只是去“成为马奈”了:来一点点个人英雄主义,单挑组织,与传统作对,自我塑造,比时装发布还勤快地天天到达当代,天天展示新的自己,不断将自己往新的展示里放。


更早之前,布迪厄在《艺术规则》中就已向我们指出,在画《奥林比娅》时,马奈已深受福楼拜的影响,已感到,要打败美协和传统,闹审美-象征革命到成功,就必须更高明地展现自己的手法,那就是必须像福楼拜那样,“将平庸的东西也写得很赞”。[4]所以,布迪厄推断,马奈在《奥林比娅》中,就已用了日本浮世绘方式,是要像英国《太阳报》第三版展裸女那样,将女神画得矿工们也爱看,与他们没有距离感。这并不是像艺术史里在说的只是激怒美协、美展评委,而是在展露他自己的“现实主义”才能:将在自己身上体会到的新感性、新知觉、新光感,当时当地就展现到极致,总一场总体实验那样放到同时代的人面前,以此将所有人都拉进他自己的时代。而在今天的社交媒体上,这看起来是人人都有机会、设备来做到的事,但我们形成不了那样的“当代”了。艺术家在做的,也只是加一点难度系数,先给大众来一个示范而已。

Édouard Manet   Olympia 1863  130,5 × 190 cm  


3-知识分子和学者都应该成为马奈


在中国讨论学术研究如何才能健康发展时,总有个民国在做标准。讨论下来,大家几乎一地认为,我们要有好的大学及其科研,就必须轮到一个好的统治者,刚好有个长脑子的教育部长,刚好有个很有志向的校长,然后才有个蔡元培式的北大或西南联大。必要条件太多了,所以,这样的推论就越来越显得可疑了。另建一个好的体制?那么,上面这些必要条件又得重新被强调一遍。我们都在走入这种讨论的死胡同之中。


  布迪厄的社会学打破了我们对于社会/大学、学术圈的深层幻觉,比韦伯更进一层地直白地告诉我们:社会一定是一个无解的压迫装置,学术圈一定是一个充满无厘头的象征暴力的场地。批判了学术圈的象征暴力结构之后,我们并不是为了使学术圈从此变好,使学术风气又像民国时那样好了,像1960年代的美国大学那样好了,从此,我们都可以呆在一个好大学里好好读书,好好研究,好好教学了。不,批判,社会学式地去反思我们自己所在的场地,是为了使我们从中走出来,去成为马奈。


布迪厄一开始也与我们一样,觉得对学术圈的研究和批判,是在帮每一个人认清自己陷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江湖。去世前三、四年里,他开始对于学术圈是否值得我们留守这一点极度悲观了!他认为,上面这类选择都是根本不可取的!那是我们身处学术圈的人们自己在意淫。我们学术圈的人受到的压迫,都是自作自受,因为我们自己先是压迫者的同谋,用来整治我们的那些规则,我们同样也在用到别人身上,所以,我们被打击得也更深,更有苦说不出。因为我们自己很懂里面的套路,就更被精准地打击,更难受,也活该!


他认为,学术“场”内的象征权力之间的暴力后果是相互的。这一次你输下一次让你赢,让你最后获利,也仍是荒谬的。你一次次连连得手,也是荒谬的,因为这是场,里面有反作用力,对所有人一样起作用,没有人能例外。


如果我在操场上,一个劲地说跑道划得不对,比赛规则不公平,参加者选拔有问题,整天去说这个,以为道理就在我这一边,那么我自己就先上当了,哪怕我这是要抵抗和反对,哪怕我仍觉得自己有理,我看得比别人清楚。我被这个场的反作用力左右了,我还以为自己清醒,是在反抗呢。


我们因此必须假设,在这个学术“场”里,是不会有给“我”单独留着的某条现成的学术道路的,哪怕我是里面的得胜者。哪怕我抢到了一条跑道,那也是像赛马跑道上,我被当成了选手,被押上了赌注,成绩还不只是“我”的成绩。我必须另外杀出来,走出那个赛马场或奶牛场,另外去探寻一条个人的道路。我的斗争和战斗才是我的作品框架,这里面才有我的成绩。我的成绩不可能在那个场里获得的,那是像等待诺贝尔奖那样得荒谬的,等到了,也荒谬的。


必须像演员一样,此刻就变形,斗争,战斗,决不最后落入场内的两方中的任何一方之中。


必须一个人去战斗!战胜敌人,但决不就呆在胜利者的位置上了。布迪厄最后就站在了罢工工人的队伍中,因为他感到这样做心里最踏实,除了这样,他没有更好的斗争方式。但他也清醒,罢工的工人也只是在诉说工会教他们说的那些事,他们也必须在罢工中找到自己真正想最想诉说的事。但是,先排练起来再说。


所以,必须成为马奈!


只有成为马奈一条路了!天天自我变形!天天都当代一次。


福柯生前最后一个文本《什么是启蒙?》里号召我们必须抵抗和发明。他说的发明,就是像马奈那样去天天发明,发明自己,自己来引领自己,不再被那个“场”左右,自己去发明一个时代,而不是被我们掉入的那个时代左右。


学者应该去做马奈。艺术家也应该去做马奈。这两者的做马奈之间,没什么区别。艺术家要成为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想要成为艺术家,两者最后汇合,都去成为马奈。


场、界和江湖里面有引力,是一个健身房那样的地方,练肌肉和神经是可以的。画室、沙龙、美协和知识界,马奈在里面其实混得都不错。但他要标新立异,天天变形。一变形,昨天的那些道具就配不上他了。不是别人保守他激进,而是他必须天天变形,天天重新走向当代(像培根每天早上六点走进画室要做的那样)


开始是陷于那一场、那一界和那一江湖之中,我们挣扎、斗争然后战斗。我们不光光是为了获胜。我们是开始变形,要成为马奈了。


这一挣扎、斗争和战斗才是我们的个人平滑面,这上面的战绩,才可以算作我们的个人成就。这也就是我所说的艺术-小说里的个人功劳簿的意思:那里登记着的,才是算数的永久展出。


4-小结


我们身背劳动分工的枷锁,受缚于机构和职业背后的生产关系。摆脱后者的最好办法,不是改善我们自己在艺术场、学术场中的处境,而是与其单挑,单方面向它宣战,在这同时,自己又主动变形,天天变形,天天将自己所处的时代甩在身后,去亲自开始另外一个时代。做艺术家、做知识分子,都必须这样:天天成为马奈。成为马奈,是一个起跑位置。


身陷学术界的人,更需要去成为马奈!


表面看,艺术家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凭他打破陈规的能力,来斩获其独一的天才地位,要么从他的政治立场里,机械地提取其审美选择。”[5]其实还有第三个选择的,那就是“成为马奈”。也就是,充分抒发每一个现代人都应抱有的那种“哲学情怀”,也就是,天天发明自己,改造周围的同时也时时改造自己,对自己身上冒出来的哪怕全新的东西,也不是全信任,也要加以改造,天天重新改造。[6]


总之,成为马奈,是要在每一个新的当前里,从其时尚因素里抽离出一种英雄主义成分,勇敢地去发扬并扮演它,也同时将自己拖出此时的感性、知觉和意见,将当前的自己做成一个作品,同时逼迫自己去成为其它,决不停留在昨天。


学术界和自己的学术道路,只是劳动分工的一种,本身是苦难,不值得我们呆守。我们努力斗争,只是为了成为马奈!


注释



[1]布迪厄说,“象征资本是由那些已身负那些恰当的认知范畴,对学术界这一社会空间内或作为学术场的特殊社会小宇宙内部的资本分配结构已有很多经验,因而习获了这些范畴的人身上存在的、或通过知觉来习获的诸种鲜明特性所形成的集合(《科学的科学和反身性》, Raisons d’agir, 2001, p.110-111.)。”也就是说,一个年青学者是在一路积累各种有利于他们的象征资本积累的各种被学术场内高估的“鲜明特性”。但是,这些鲜明特性恰恰是要由学术场内的学术资本-权力等级和组织,看脸色供给的。也就是他们必须用那些筹码来增加自身的象征资本,但那一筹码却是被某种学术资源的垄断机制和小集团和个人小黑店把控的。在中国,在美国,在欧洲,都是这样。


那么,答案难道是:打破学术象征资本的垄断,使每一个人学者都能平等地通过努力来获得其学术-象征资本,甚至多得到一些,像我的同事们仍在梦想的那样?不!布迪厄晚年痛悔地说,这种学术场内的象征资本的争夺,是被“场”的引力左右的,就是赢者,最后也是可悲的!他指出的道路是:“成为马奈”!


这是本人最近一年里反复读布迪厄的原因!也许,对于我这样的学术失意者而言,也只能这样了。但“成为马奈”我仍认为是不赖的!我要实践它!


[2]“为自我分析而作的素描”, 见布迪厄,《关于科学之科学和反思性》,RAISON D’AGIR出版社,2001年,202页。


[3]见:https://www.franceculture.fr/sociologie/pierre-bourdieu-il-faut-avoir-du-culot-pour-resister-lexcommunication)


[4]《艺术的规则》,同上,168页。


[5]布迪厄,《艺术的规则》,刘晖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164页。


[6]“我知道,我是被带入或包括在那一被我当作研究对象的世界之中的。如果不知道是我自己构造了这个社会世界,我就无法作为一个学者去为社会世界的真相而斗争。而唯一的真相是:无论是在学术世界中,还是在被学术世界当作对象的社会世界中,我都在为获得这一真相而陷入为这一真相所进行的斗争中了(《科学的科学和反身性》,同上,221)。”


附:1889年莫奈为集资购买马奈的《奥林匹亚》进卢浮宫给当时著名的dealer所写的信(美国藏家2万法郎收购,为了使作品留在法国于1890年2月7日集资,不少人拒绝了莫奈但最后还是买下了,并终于在1907年进入卢浮宫,挂在安格尔的《大宫女》对面)

大意是:亲爱的Vollon (当时很有名的dealer)我在跟欣赏马奈的朋友们计划着筹备买他的olympia送给卢浮宫。这是我们对他的最好致敬方式也是一种支持他的遗孀的一个方式。我们觉得你可能会有兴趣参与,我们也都会参与。请尽快联系并告诉我愿意给多少。(感谢关超群女士的简要翻译)

返回页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