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建宇《秘密的花园》(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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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毛边本 2018-06-30 20:41:52

来源:交叉小径 文:段建宇



秘密的花园

段建宇


啊,我们,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

为了一个信念

啊,我们,姐妹兄弟,走到一起来

为了传播美

啊,我们骄傲,我们自豪

我们是美的使者

你可知道绣球的美

你可知道兰花的幽


啊,芍药芍药

冰清玉洁,风姿绰约

啊,茉莉茉莉

轻柔如水,洁如冰雪

啊,月季月季

天生丽质,美艳逼人

啊,芙蓉芙蓉

花中的皇后,娇艳欲滴

欲滴……

啊,我们是美的使者

为了明天,啊……

我们努力,我们骄傲

啊……


整条街都弥漫着烟烧火燎的味道,好多地方刚刚还在燃烧。一支队伍从远处走来,他们的歌声坚定、勇敢,我真的不相信我认识他们每一个人!A、B、G、Z……不,他们难道忘了我是谁?他们中没有谁跟我说一句话,打一个招呼,只是扛着工具,踏着路上烧过的残渣,越走越远。凉风吹过,我裹紧了衣服。就在刚才,我明明看到一个熟悉的眼神斜了我一眼,正是我妈。


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真是一下子理不清头绪。自从一年前的那个周末我妈不请自来之后,一切都变了。她出现在我门口,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让我眼前一黑,以为自己在做梦。我多次拒绝过她要来陪我住的提议,看来她实在是没有办法才采取了这种先斩后奏的方式,她似乎决心要我把找男友、结婚、生子三件事浓缩在一周内解决掉。


我妈来的第二天,E到了我家,他天生自来熟的性格,让我分不清我妈和他早就认识还是刚刚认识。他们两个热火朝天地在厨房下了一锅面条,高高兴兴地吃着。我妈听说E不爱吃葱花,还一片片从他碗里挑出来。E平时在正义街头要饭,与其说是要饭,不如说他在街头玩耍。他整个身子趴在带轮子的木板上四处滑动,如鱼得水;他把一只腿塞进裤裆里伪装残疾,随时编催泪的故事骗人施舍。他从我家出去几个月后我才再次碰到他,当时他正从一个女孩手里接过一张百元的钞票,不仅如此,他趴在木板上,眼睛还毫无顾忌地往女孩裙子里扫。我大声喝了一声“E”,发现是我,他喊了声“姐”,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不仅在正义路乞讨,他也在无名路乞讨,在和平路乞讨,在南京路乞讨,在武林路乞讨,在延安路乞讨,在西湖路乞讨,在江汉路乞讨,在红枫路乞讨,在北京路乞讨,在红星路乞讨,在杏花村路乞讨,在一切有名的路上乞讨。


他在罗马家园乞讨,在加州阳光小区乞讨,在普罗旺斯小区乞讨,在波托菲诺小区乞讨,在维多利亚小区乞讨,在威尼斯小镇里乞讨,在花香维也纳小区乞讨,在玛丽花园乞讨。他说他有时假装在国外乞讨。


算了,我还是从头说起吧。



大学毕业后,我一直住在怡昌路,虽然我屋子外面的院子面积不小,但房子因为年久失修总是漏水,所以租金并不贵。我换过几次工作,工资都比较低。也有同事提醒过我,让我注意点自己的“脾气”。我的第一个老板信佛,他喜欢在周末组织同事去大江大河放生,有时不想跑远,就倒在附近公园的河里,鱼、蟹、龟。有一次他刚接了一单比较大的活儿,他很高兴,就去买了一箱蛇。他说人民公园有座小山,要我随他一起去放生,就在他要打开箱子的那一瞬,我抄起一根棍子打昏了他。他翻着白眼瞪着我,腕上的佛珠散了一地。


第二个第三个也不太让人愉快,第四个老板是个海龟才俊(我在一个杂志上看过他的访谈,我记得上面还附着全家照,他有个整容过度的老婆和谁也不像的丑孩子),他总是说起中国的贫富分化问题,他说他同情底层,想尽自己的努力为他们做些什么。我在街拐角看到过他狠狠地踢一只并没惹他的流浪狗,他老是随意克扣我们的工资,不给员工买保险,有一天清洁工拖地,不小心碰掉了他贴在门上的标语(上面写着知行合一),他立刻咆哮了,我抓起桌子上一杯茶水泼到他的西装上。从那天起,我再也不想上班了,我想考研。



     我白天基本不出门,在家里复习。当我第一次发现我家后院里有人从地里爬出来时,我吓坏了,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报警,A抠着指甲里的土挤眉弄眼地安慰起我来,僵尸片我看过不少,但是他却完全不同。我端详着他洗过的脸:过耳短发,牙齿很白,笑容迷人,有点像好莱坞演员布拉德·皮特。我承认我有点颜控,他友善,还很幽默,在一个小时之后,他基本上能用我的家乡话(开封)和我交流了,除了回答不了他自己来自哪里(看着不像在骗我)之外,他的手非常巧,他帮我修好了总是堵塞的洗碗池,还给我下了一碗面(他放佐料的习惯暴露了他来源的大概地理位置)。他说不用担心,他休息一天就走,不会打扰我。


     当H从院里的洞口爬出来的时候,我正在屋里帮D揉搓她那条总是抽筋的胳膊。那天的月亮特别圆,月光从窗外铺洒进来,又到十五了。D突然按住我正在拍打的手说:“你听你听!”她屏住呼吸,月光下她的眼睛既紧张又兴奋,像个婴儿。她拉着我的手冲出屋外,椅子都被她碰倒了。


     对于发生的一切,我其实已经渐渐地习以为常。院子里杂草丛生,一些洞口因为下雨有些塌陷。寻着声音看去,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从洞里往外爬。杂草里可能有刺角,她的手被划伤了,流着血。我和D冲上前把她拉了出来,她咧嘴笑着,顺手摘了一朵牵牛花给我。


     H,叫她H吧,我不擅于起名字。和以往一样,在混沌了一小时之后,她迅速地掌握了新环境语言的表达方式,还能用网络语言来调剂对话氛围,不时地说着“呵呵”。当我问她来自哪里时,她说她实在想不起来了,然后哈欠连连。我劝她赶快脱下样式古怪、沾满泥浆的衣服,洗澡休息。


      当E爬上来时,我已经开始对这种刺激的奇遇上瘾了。他们在爬上来一个小时的混沌之后,都能迅速地融入环境,他们还喜欢没心没肺地大笑,有的精明,有的憨厚,大部分都那么快活,帮我收拾房间,帮我做饭,还逗我开心。我记得头发拖地长的F,一直缠着我要给我看手相,说我在60岁时会发达;G教我跳爵士舞、肚皮舞;H听说我以前的男朋友很花心,密密麻麻地写了三页纸的信帮我骂他。当然也有性格古怪的,我清楚的记得有一个女的,不停地唉声叹气,嘴里呼呼呼地哈着气,眼光混浊落魄,一副倒霉的样子。和她在一块的时候,我总是很烦躁、想逃离,让我想起和母亲待在一起的感觉。有个男的,看我什么都不顺眼,“啪”地合上我正在播放音乐的电脑,说我品味差。还有一个披头散发,走路时摩擦声音很大,走在他前面的人会以为后面有个人拖了个死羊。我总是按捺自己的火气提醒他,把鞋提上,走路时腿抬高点。我的房间像是中转站,他们一般只待两天,休息调整之后,穿上我的或我前男友的衣服就消失在门外。



    五月过后的一天,我接到我妈的电话,她说春天了,想从家乡过来和我住一段,帮我做饭,在院子里养点花种点菜。我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拒绝了,我知道她想住过来是为了催婚。我不是反对婚姻,我只是觉得如果没有合适的人何必凑乎呢,为了延续后代?万一儿子是个孬种呢,我宁愿一个人,还有,她不知道我现在自己待在这有多快活,我独自享受着一个秘密,我不想为了圆谎去费劲儿编造和维持瞎话,太累。自从上个月在黄家包子店遇到当服务员的L之后,我才发现很多从我院子里出去的“他们”已经迅速地融入到各行各业,我常常留意到他们在街头巷尾朝我微笑、打招呼,他们对我都很好,让我怀疑我上辈子是不是积了什么德。买快餐时不让我付钱(还会偷偷往我碗里加个鸡腿、咸蛋),医院看病时帮我排队,我的生活似乎被抹了万金油,顺畅方便了好多。有次一个骑电动车的把我撞倒,不道歉还骂我,把我气得直哆嗦,M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当时他穿着必胜客的外卖服),一拳把他打得鼻血直流。我也在地铁里遇到过S,他的着装像是山本耀司的设计,长发,光脚(很脏),背着的大袋子装满了空塑料瓶,看来他在捡垃圾,在他扭头前我迅速地走开了(免得尴尬)。总之,不管生活得好不好,我感觉他们都是自己的家人,我常牵挂着他们。


     慢慢地我发现自己笑得比以前多了,抑郁也得到了缓解(这似乎是个时髦病,我羞于提起),我一边保守和享受着这个秘密,一边含蓄地四处打听,在历史和传说中有无这样的事发生过。当我好几次想知道更多的细节而去询问他们时,他们似乎都得了失忆症(也幸亏这样,因为我听说过超忆症者的痛苦),他们只记得路灰蒙蒙的,很远,走了好久,像一场梦。凭着仅有的线索(一般的规律是在每个月的十五号月圆时他们从后院的洞口上来),我去市图书馆查阅了好多资料。在这期间我又多次回绝了我妈要过来和我同住的想法,我骗她说我已经在院里种了菜,也已经交了新的男朋友,答应过年带回去让她看看(我准备让F或M冒充)。事情讲到这,我都是一直在克制着自己尽量少用修饰词,免得显得太戏剧化让大家觉得我是在编造。


     周日的早上,我一般起得比较晚,吃饭的时候会翻翻报纸,照例是一些世界各地的八卦新闻:被称为“全球最胖女子”的埃及人艾提因心脏和肾衰竭,在当地时间25日上午去世。37岁的艾提曾一度重达1000斤,她最近25年都躺在床上不能走动,2月,她离家去印度寻求治疗,当局用起重机吊起躺着的她,帮助她离开躺了20多年的住所和床。另一则新闻引起发了争论:婆婆带孙子,让儿媳每个月给5000元,到底对不对?这时候,报纸下端的一则短新闻吸引了我:一个我一直特别喜欢和欣赏的作家来到了中国!我高兴坏了,因为他无所不知。我要想办法见到他,把后院的秘密和他说说,我深信他一定会有自己的看法和见解。



      记得那是2007年的10月,树叶开始变黄,天气很舒服。报纸上说他才组织了一次关于丝绸之路研究性的论坛。他的到来引起了轰动,记者一层层地包围着他,让普通读者根本无法接近。记者反复地问他如何看待信息泛滥、如何看待电视机和抽烟等问题,他显得有些不耐烦;也有记者问他对写作方法、写作形式问题怎么看,他更是寥寥几句应付过去。得知他们第二天要去嘉峪关看长城,我也坐的士赶了过去,这一天随他去的人特别多。因为胖,他走走歇歇。有一群女大学生,花蝴蝶一样前后拥着他,爬长城时还不断地发出悦耳和夸张的大笑,我实在是没有什么机会走近他,只能悄悄地跟在不远处,气喘吁吁,太阳晒得我眼都花了。熬到中午,当我看到他们走进了山下一个民族特色的餐厅时,我也跟着进去了。餐厅里人声鼎沸,有新疆人在表演歌舞,气氛十分热烈。一个脸上长着痣的漂亮女孩带着他,围着桌子一样一样地品尝着小吃,女孩的动作很夸张,吃一口菜,就会像美食节目主持人一样仰头闭一下眼,说声“哇……嗯……”,咂巴着嘴夸赞着。我跟着转了两圈,实在是没有耐心了(我又饿又渴,满脸是汗),我走过去,故意撞翻了他手里的红酒(为了让他注意我,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啊!I ’m sorry,Mr Eco.”我赶忙道歉,然后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玫瑰,花朵耷着头,快蔫了。


      他就是我喜欢的作家翁贝托·埃科!



      正如我愿,那天在那个喧闹的环境里,我终于和他说上了话。他年纪不轻了,胖,脸上嘴上都是花白的胡子,他眼睛很亮,笑起来有点调皮,甚至有点狡黠。我刚用蹩脚的英语讲几句,他就把我拉到桌子一角,饶有兴趣地问起了从A到Z的特征。从他的眼神和对话里,我感觉他似乎了解过一些类似的情况。他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生怕我听不明白似的一字一句地说:“明年,我会再来中国,我要去看看那些奇怪的洞!”他打趣地说他要爬进去看看,一直走进去;他说余年不多了,希望能走到另一个地方从头开始。这真是个可爱的老头!我心里想。我一高兴就想击掌,手停在空中几秒钟,看他没回应,才想起他并不懂我的手势,我顺便放下抓住他的手,一直甩着,说:“谢谢!谢谢!谢谢!”



    有了和埃科的约定,一种幸福感油然而生,忧郁症好像消失了。一次偶然的发现,却让我开始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那是三年前,我从单位回家拿漏掉的硬盘(我硕士毕业后在一个网络公司工作),我发现D、G、H 、I、J、S在我家厨房,他们怎么进来的我也不知道,他们煮了饭,还炒了菜,看到我推门,大家愣了一下马上过来拥抱我。我眼角扫到J匆忙把铺在桌子上的几张纸收了起来塞进包里,上面似乎写了些密密麻麻的字。S竟然也在,让我吃了一惊,自从几年前那次在地铁见过他之后,我再也没见到过他,当时他背一个装满空瓶子的塑料袋,像是捡垃圾的,他热情地抱了我,穿得很干净整洁,甚至有点像浅野忠信。我愣住了,脑子嗖嗖嗖地像在过电影,我盯着他温厚耐看的眼睛,猜测着他这几年在外面的经历,是什么让一个人变得这么完美,从待人接物的举止,谈话的口吻,衣着打扮……我这才觉察到他们几个穿的衣服样式都一样(有点像工装),屁股的裤兜上都有一个环状的标志。


    “你们是成立了什么组织吗?”我打趣道。


    “我们组织了一个观影会,哈哈,我们都喜欢看《天线宝宝》。”


    “那你们裤兜上的圈儿,是指天线宝宝的天线吧?”


    “我们组织全世界的天线宝宝一块发射信息到宇宙,一块撅屁股对着太阳放屁,释放屁里的可以燃烧的甲烷,然后经过合理收集和再利用,造福于地球。”


    “行了,快把碗刷了,贫嘴。”我笑着推了他一把。他麻利地收拾碗筷,洗干净后放入消毒碗柜。他对我厨房的用具特别熟悉,以至于让我怀疑他们是不是经常在我上班的时候来我家聚。


     这群人中的I,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上过新闻,他也算是半个名人了。他身体壮实,长相也好,很顺利地应聘了一家大公司的保安工作,专门负责董事夫人和孩子的日常安全,结果就像所有电影里的烂桥段,那个夫人恋上了他,他拒绝,他似乎不贪恋世间任何的恋情,工作依然尽职尽责,做好每一个细节。那个夫人纠缠不过,经常买醉,醉了以后就去天桥撒钱,有一次因为天桥下面捡钱的人太多,交通大乱。那天的新闻在街头巷尾被议论了好久,有人说这简直是侮辱人,也有些人说,快来侮辱我吧,最好一对一地侮辱。看了那天新闻的人似乎都记得那张图片,一个有力的臂膀紧紧搀扶着一个烂醉的妇人,还有H半个英俊的侧面。


     G临走时跟我说:“姐,我们想常来你这聚聚,这里我们感觉像回家了,很温暖,似乎离家乡也更近。”他朝后院努下嘴。话已至此,我当然没法拒绝,我说:“好的好的,欢迎。”


     有了我的应许,他们似乎常来我家,人数不定,但他们一般不影响我休息,我下班时他们就已经走了,有时候回到家,摸摸茶壶似乎还是热的。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2016年2月某一天,很冷,风呼呼叫,我下了班就往家钻。刚打开门,就看到M还有另外六七个人整齐地坐在厨房,他们只开了一盏灯,屋里有点昏暗,我看不清他们每个人的表情,桌子上光秃秃的,没有茶水,没有咖啡,没有笔,也没有纸。气氛很沉重,M先站起来,扶着我的肩膀告诉我:“埃科死了……”(我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他们我和埃科的约定)。我呆呆地坐了下来,慢慢消化着这个坏消息。在这之前的两周里,我的工作频频出错,家里电器坏了几个,有次开车撞到了路边石凳,有天出去竟然忘了锁门,我惶惶不安,原来是这个原因!


      直到一切渐渐地又恢复了常态。


     警车、救火车的鸣笛声此起彼伏,整个城市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天空是红色的,因为很多办公大楼、商店被人放火烧了。我站在马路上,还朝着队伍消失的方向望着,寒风夹杂着呛鼻的浓烟扑到了我的脸上,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抱紧了肩头。事情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了这样,也就短短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前,我妈催我快吃饭,我们准备去家后面那条街的十字路口烧纸,大年初三是祭奠祖先的日子。天冷,我们裹得严严实实的,掂着大兜小兜(都是冥币),提着两根棍子(我下午专门捡回来收拾干净的树枝),顶着寒风走向街头。


     我以为我们算早了,没想到十字街头早已被占满。烟很大,街上空到处飘着燃烧过的灰烬,落在头发上、衣服上,被吸入鼻孔内。一丛丛的火苗,照着蹲着和站着的人,他们有些哭泣,有些喃喃自语,有些默不作声,拿棍子照料着燃烧的火。密度太大了,我妈和我来回转了几圈才勉强找了个地方。今晚我们的任务繁重,因为要祭奠的人很多:她爷爷奶奶,她爸爸妈妈,她弟弟,我爸爸,我爸爸的爸爸妈妈。她指挥着我画着圈,开口指向西北(有一次我把开口方向画错了,又擦又改,弄了好久)。风有点大,打火机被吹灭了好几次,我慌忙用棍子按住差点被风吹走的已经开始燃烧的纸钱,我妈一边往里添加东西,一边喃喃自语:“奶奶,你快来拾钱啊,拾了钱买点好吃的,别不舍得花钱,钱用不完存在银行里。奶奶啊,你孙女给你送钱来了……”风不停地刮着,我选择不作声,用棍子左一下右一下护着火,有一回一张纸带着火被吹走了,我有点慌,旁边就是一个家属院,堆积了很多杂物,很危险,我和我妈追赶上去灭了它后,又赶快回来看着火堆,我心里有点烦躁(我也有点怕被熟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不过看看我妈投入的样子,我还是闭嘴配合她吧。


     第三个圈是她爸爸的,她突然由家乡话改成普通话呼唤着他的名字:“XXX爸爸……”我“噗”地一下子笑出声来,她的普通话让我想起她年轻时在县里当过半年播音员的经历。她瞪了我一眼,继续念叨着。我们买的东西太多了:金元宝、金山银山、纸衣服,好不容易才烧到最后一个圈。我爸去世几年了,但我妈还是很悲伤,这会儿她不是假哭了,看她忙着流泪,我赶快跑前跑后,又是往火里扔纸,又是拿棍子左右戳着,烟熏得我自己也眼泪直流。这时街上的人越聚越多,到处是烟是火,灰烬乱飘着。小路上的车比较少,但是因为人多阻碍了道路,开始有些堵塞,司机狂按喇叭,但行人依然我行我素,没人理会。忽然有人大喊:“着火了,着火了!”我寻声望去,另一条街的一个低层建筑冒着冲天的黑烟燃烧起来,人们丢下手中的棍子,纷纷转过街角冲过去。我喉咙干疼,失声拉着我妈说,“别去,烟大。”这时F突然不知从哪钻出来,拉着我妈的手说,“快,那边很热闹,带你去看!”我一下找不到我妈了!


     F!F!F!


     F天生一个圆脸,我不知道他到底多大了,有时像个高中生,但不耍闹的时候又很成熟,做事果断。我妈来的第五天,他和W一起来到我们家,他们很快和我妈混得很熟(他们为什么总是和我妈那么熟?!)。有时候F单独来,还会顺便买一点水果,他们一起做饭,一起在后院浇菜(我妈撒了种子),一起看一会电视剧。那时候正在流行看《花千骨》,我妈总是替男主角着急,他明明喜欢女主角,但就是忍着不说,急得我妈直拍沙发。F教会了我妈做好几种蛋糕,香气扑鼻,当然他们偶尔也会有些磨擦,比如有次我妈炒的菜颜色不好,灰灰的,F就说可以稍微讲究一点,比如把红辣椒切丝装饰一下,撒一点葱花,我妈把刀一撂,说:“我又不是色彩专家。”当然,他们很快和好,这得益于F的乖巧,也或许是介于男孩子和男人之间的一种微妙。还有,他的英俊让人无法拒绝。有一天,我说他长得像金城武,他很不高兴,他说:“金城武也快60了吧?”我说:“不,40多。”他才勉强接受。有时我妈喊他小金,“小金小金,你说我黄瓜配胡萝卜丁这样炒行不?”


      二月二,龙抬头。F拿着推子、剪刀来到了我们家,我妈哪会剪发啊,我不禁笑起来。我对他讲了我妈在家务方面很蠢的一些往事,但是F坚持要剪。我笑笑摇摇头,怪不得我妈有时也叫他,“小白菜,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二三岁上啊没了娘啊……”他就像没娘的孩子,和我妈亲近得不得了。


     这帮人很有规律地聚会,我妈似乎也加入了他们的团体,甚至还有一套他们的衣服(F说她穿上很合身,千金难买老来瘦),他们在一起时到底说什么,讨论什么,在制定什么计划?我毫无所知。我妈也变得神神秘秘地,看电视的时候还会走神,言情剧看得少了,开始关注所有关于地球状况的纪录片。只是有一次,她说出的一句话让我很吃惊,因为和她以往对生活发表的所有议论都不同。事情是这样的,她问起我在同一个城市生活的一个童年朋友的近况,我说她现在是很好的艺术家,做雕塑,很多有钱的中产家庭会买她的作品放在家里。我妈似乎没有任何羡慕的表情,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以为中国有中产吗?没有。嗯,哪有啊。”我吃惊地看着她,她刮着土豆,头都没抬。


     他们在一起也不见得总是那么融洽,有天我回来,看到茶杯烂了一个,我问怎么回事我妈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我。O,就是总是嫌我没品味的那个(有一次我听民谣,他笑我俗,扣了我的电脑),他被分配的任务是记录大家开会制定的计划和讲到的一些事情,但是他不愿意用大家看得明白的方式去记,一会儿诗歌,一会儿散文,一会儿小说,一会儿顺口溜,一会儿相声,一会儿传记(我妈学的时候我已经听晕了)。“哈哈哈哈……”我不禁大笑起来,这像他干的事儿,他不愿被常规束缚,总是喜欢做和别人意愿相反的事情,比如你说:“O,你再多吃几个饺子吧。”他肯定会放下碗说:“不吃了。”虽然他还饿着。因为这样的性格,他没有办法配合大家做事情,W气得直摔杯子,O也甩门走了。


     我发现我妈走路也快了,还常出门,我不记得她有什么老朋友在本市,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问她去哪?她说去找L,给他送个东西。


    “送啥?”


    “你不懂!”


     她连借口都懒得编了。L,我还记得,虽然很久不见了,但是他说话的样子我印象很深,他啥都很较真,比如你骗他说你吃蛇肉了,他会一直给你讲,蛇不能吃,然后举好多例子说吃蛇有什么不好;你听烦了想让他闭嘴,就说没吃蛇,他还会继续说,吃狗肉也不好;你说你从不吃狗肉,他就给你说千万别吃鸽子……最后你不得不逃跑了。我妈找他干啥呢?真是“太阳从东边出来了”(这是他原话,他爱说歇后语,但总说错)。


     十点左右,救火车的鸣笛声更大了,手机新闻在快速地播报和更新消息,各种社交平台也在流传着多种说法,比较可信的消息来自于一个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朋友,他说我们的城市被一伙有组织的团体控制了,他们似乎是这个城市的匆匆过客,冷漠、残酷,对周围一切毫无感情,他们中的几个人较早时候曾和政府要人有过一次商谈,他们说快来不及了,他们要用他们自己的一套方法来管理和拯救整个城市,否则大家一起灭亡。这些话和以前曾经出现的狂人和暴徒所说的一模一样,威胁得了谁呢?一个领导着整个城市从贫穷走向富强的核心领导班子怎么可能会那么脆弱和不堪一击呢?!但此时,这个城市到处起火,警察们疲于奔命,也许是“暴徒”开始行动了。


     我四处寻找着我妈,乱,建筑倒塌,人们狂奔和躲闪、惊叫声伴随着城市上空传来的刺耳的鸽子哨的声音,一群鸽子绕着城市耸立的高层建筑穿插飞翔,忽高忽低,特别自如,它们似乎什么也不怕,时而隐没于浓烟里,时而从你头顶两厘米处掠过,脸庞能感受到翅膀煽动的热风。哦,鸽子!我想起来了,我家院子里似乎见过鸽子,不止一次。所有的事似乎像线索一样浮动出来。这些鸽子难道是信鸽?否则为什么每次它们其中的一只在我家停留后我妈就会出门。



手机的滚动新闻播报了关于出租车司机和清洁工同时罢工的消息,看来这次骚乱是精心策划很久了,他们提出的诉求既不是涨工资也不是要福利,而是逼迫政府答应被这个组织接盘,用新的一系列措施来改造这个城市,并耸人听闻地说如果再拖下去地球即将灭亡。这听着真是令人诧异,甚至荒诞,和之前国际范围内打击的邪教组织所说的理由如出一辙。这个城市的领导班子并不是傻子,他们的发言人不久前还曾经主动和媒体谈起关于霍金的预言,他说,“霍金预测地球将在2600年灭亡,即使不是几百年后,即便是他另外一次预测的2032年,那还有15年嘛,这15年,大家齐心合力,共同关注环境污染、资源消耗、全球变暖的问题,一起携手努力,践行核心价值观,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


     此时,所有的灯突然灭了,整个城市只有火光,不远处仍旧很嘈杂,一个坚持用家乡话创作和演唱的乐队正在用家乡话吼唱着,偶尔夹杂着普通话,他们号召大家拯救自己的家园,打破现有的发展,工人农民全部回到家乡,建设新农村。我突然想起我如果拿着床头的逃生手电筒该多方便啊(那是在几年前被预言的2012世界末日的前几天买的,后来成了被同事嘲笑的话柄……居然相信世界末日),那样我可以把光照在歌手脸上,因为他是一个英俊的男子,他吼叫的样子一定特别性感。这时不知从哪里掉下一块烧过的木炭砸在我头上,懵地一下,我似乎感觉自己变成了母亲(她有一天是被街坊送回家的,当时她目光呆滞,头发黏黏糊糊地搭着脸。原来她走在街上,被高空抛下的垃圾袋砸中)。我分明看到她坐在夕阳下的台阶上,脸色呈菜黄色,不止眼袋下垂,所有的线条都向下走,她有事没事喜欢叹气,似乎被她沾染的一草一木都会长着倒霉相。母亲去哪了?我喃喃自语。她刚才在队伍里分明是精神抖擞,充满了斗志,和刚来这个城市时相比,她的确变得生机勃勃起来。她不停地往外跑,脸色红润,喜欢管街坊邻里的杂事,连穿衣服都讲究起来,她甚至在我匆忙上班前会批评我的着装,她说:“人瘦不要穿黑衣服,人胖不要穿白衣服;脚长的女人一定要穿黑皮鞋,脚短的人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服胖人不能穿,但比横格子的还好;胖人穿上,胖子更横宽了;胖子更要穿竖条子的,竖条显得长,横的把人显得宽……”我两眼抹黑,开始乱走,还被绊了一跤。



     大批人向火车站涌去,他们并不知道火车站早已在两个小时前接到上级命令,停止一切运行,防止践踏和骚乱。人们在车站广场僵持着不愿散去。广场人声鼎沸,很多人在兴奋地谈论着这个企图控制城市的组织,谣言四起,传播速度极快,一句话从东边传到西边似乎只需一分钟。有人说这个组织势力发展很快,这几年已经渗透到各行各业,包括近两三年几次抵抗填海新建机场的游行,都是他们在暗地里组织的,他们甚至勾结地痞流氓多次烧毁城市各处停车场的汽车,以企业的名义组织奖金额度极高的自行车比赛,还有……说话的人停顿了一下,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那次裸体女人游行也是他们组织的,为了……”扩音器传来一股股驱赶人群的声浪。烟似乎小了些,月亮悄悄地从云里冒出,我左手边有对似乎还处于追求阶段的男女在谈恋爱,男的滔滔不绝地讲着艺术电影,讲完英国讲德国,再讲美国、西班牙、日本、台湾,似乎周遭的一切和他们无关,人群像波浪,一丛丛的,有一会儿他俩的手被波浪冲开,那个男的错抓了我的手,如果是平时,我会恶作剧地演下去,但这会我累得头直冒汗,嗓子干得冒烟,我狠狠了地甩开了他的手。有那么几秒钟,我有点恍惚了,分不清时间地点,甚至我是谁!我被人群推着往前走,“火车自动化无人化。”我突然想起几天前办公室传阅取笑的一则消息,不禁傻子似地笑起来。这句话来自于1958年7月在上海新华社座谈会上,陈丕显与新华社总社社长穆青在知识分子座谈会上“规划”的2000年实现四个现代化后上海的面貌:“在出行方面,脚踏车给小孩用,大人一律用三轮机动车;老年人因为吃了长生不老药,寿命不断延长,开车100岁也没有问题;火车自动化无人化,好像流水线一样在全国来回走,也不要钱,长距离旅游就靠火车。”没人关心我在笑什么。



突然,我的手腕再次被人一把抓住。我妈和F!我一把搂住我妈,不停地埋怨她,这么乱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我妈竟然没一点内疚,像一个四五岁的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她兴奋且快速地说:“走,走,快回家,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跟妈回家,跟上我啊。”声音刚落,她和F就被人前后拥着挤得看不见了。我此刻因为有了要去的方向,就拼命往外挤。钻出广场的人墙,穿过混乱的街道,向家疾步走去。“我妈说要回家,要去一个好地方!”我脑中不停浮现着这句话,我仿佛看到她掉进了漩涡,我突然感觉到她要和F爬进洞里!不!不!我妈不会离开我的,她还需要我,我也需要她!我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终于到家了,我发现家门口有一些穿警服的人,我妈在哪?她和F是在警察到达前进入家中的吗?我推开拦我的一个便衣,进了家里我就跌跌撞撞地冲向后院。月光很亮,后院有一些警察,有人扒开杂草在察看,有人拿尺子在测量洞口的尺寸。这时来电了,屋里的灯唰地亮了起来,屋里一切依然,似乎啥都没发生过。我妈在哪?我找了家里每一个角落,连壁橱都打开看了。我仿佛看到麦克尤恩写的《立体几何》里的人物,男主人公使用神秘的几何变换变没了他讨厌的妻子,不,我不希望失去我妈妈。


“小芳!”有人喊我,我一扭头,看到刚才拦我的便衣,在灯光下我也认出了他,我的一个同事曾经把他介绍过给我,因为他总是要执行任务,我们没时间约会就不了了之了。


我坐在派出所冰冷的凳子上。


“说吧,你从头说起。”对面有人递了一杯水,说道。


“大学毕业后,我一直住在怡昌路,虽然屋子外面的……”这时,有只白色的鸽子煽动着翅膀从窗外飞进来,落在桌子一角,静静地卧下,看着我。


清晨,我终于可以回家了。警察们的反侦查能力很强,要不是被审问的人是我,我会很欣赏他们,那个差点和我谈恋爱的小侯,我特意多看了他几眼,他长着一双鸳鸯眼,单眼皮那只很善良,双眼皮那只很威严,有一种奇怪的魅力。


七点,我看了一眼表,其实此刻时间对于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我疲惫到了极点,我边睡边走,跌跌撞撞,突然有个东西砸中我的头,“扑楞”,一只鸽子煽动着翅膀飞走,我的右脸能感受到一阵风,一个纸团滚落到脚边,鸽子……纸团……,我立刻捡起来并展开,如我所料,是一封短信:


小燕,别为妈妈担心,我和F跑到一个十字路口时临时决定选择了往东边走,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在这个组织里,有激进派和保守派,我和F属于捣乱派。我在这次行动中藏了他们好几把钥匙。我老了,闲得发慌,刚开始只是给他们烧水、沏茶、做饭,加入组织后,我生活规律了,糖尿病也稳定了,但我不相信地球说坏就坏,我说不过他们。好在F被我说服了,他前些天跪拜了我,我决定做他的干妈,我们趁这次混乱避一避,顺便全国各地转转,我上一次旅游还是在20年前,随你爸去桂林开会,现在有我这个干儿子在,你一切放心。


我不由地苦笑起来,我应该感到开心,因为我妈似乎很快乐,我仿佛看见他们在青山绿水之间,我妈幸福地依靠在F的肩头上,眯着眼,白天仰头欣赏着云朵,夜晚天空数着星星。

秘密的花园之一(局部)

2018

雕塑

玻璃钢、丙烯、铅笔、螺丝钉

80cm×122cm×63cm

秘密的花园之一(局部)

2018

绘画

油性笔、丙烯、喷漆、铅笔

192.5cm×132cm

秘密的花园之二(局部)

2018

雕塑

玻璃钢、金属、丙烯、纹身贴

18cm×73.5cm×31.5cm

秘密的花园之二(局部)

2018

雕塑

玻璃钢、金属、丙烯、纹身贴

13cm×66cm×11.5cm

秘密的花园之三

2018

雕塑

玻璃钢、金属、丙烯、油性笔、帽子

140cm×50cm×30cm

秘密的花园之四

2018

雕塑

玻璃钢、丙烯、假发、橡皮泥、塑料、纸棒、羽毛

106.5cm×40cm×35.5cm

秘密的花园之五

2018

雕塑

玻璃钢、搪瓷碗、丙烯、油性笔

95.5cm×80cm×66cm

秘密的花园之六

2018

雕塑

玻璃钢、金属、丙烯、油性笔、瓷、液体胶

155.5cm×44.5cm×38.5cm

秘密的花园之七

2018

雕塑

玻璃钢、假发、四轮木板车、丙烯、油性笔

66cm×100cm×60cm

秘密的花园之八

2018

雕塑

玻璃钢、金属、螺丝钉、丙烯

70cm×52cm×21cm

书  名:  秘密的花园

作  者:  段建宇

作品摄影:罗湘林

设 计:  黄福鹏

特别鸣谢:维他命艺术空间、另起一行创意、洪才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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