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资本主义发展到一定高度的时候，才会有个穿着干净却不流俗，没有欲望却坚持做事，谈吐不谄媚权贵却也绝无市井之气的人突然出现，他告诉你，一个东西的存在，不是为了别的什么意义，而是它可以自成意义。

在一个充满主子和奴才，并时刻准备上场充当主子和奴才，且自如调换角色的国度里，秉持这种奢侈的理念，绝对是在装逼。可谓不装之装。

这种不因你对别人有利用价值，自己本身就可以构成意义的价值观，可以表现在如下几种情况里：

俗的——我爱你，宝贝儿，不是因为你在学校成绩好，是因为你就是那个唯一的你；换成女的就是，不是因为你盘儿靓条儿顺会来事儿，是因为你就是那个我所爱的对象本身；换成男的就是，不是因为你有钱你活儿好你咋咋咋，是我爱的就是你这个人，是你是你还是你，反正就是你，喘气，活儿物，独一无二的你。

善的——康德哲学中善的标准是，不是为了某种其他的目的而行善。如果你是为了让村儿里人都觉得你是好人而做好事儿，便是一种交换的心态，与善行有关，与真正的善（理念）没有任何关系。换言之，雷锋做好事不但不能留名，也不能写在日记里，更不能是为了某个组织的强大，做好事是因为好事本身值得做。完。

高的——清朝人挨了大炮打，知道外国人科学发达，开始拼命学习。实业救国，科技强国，师夷长技以制夷，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吧啦吧啦。然后有人看出来了，问题根本不在这，是因为人家很早之前就把求真理当做目的本身，而不是为了用这个去实现别的什么，结果反而搞出许多巨有用的东西出来。中国人怎么想也不明白，若不是学以致“用”的话，学了干嘛？我们骨子里都是小农。

神的——我们从来不信神。孔二说，不语怪力乱神。二哥是不语，未必是不信，他信不信自己知道。重要的是，不能让大家信，谈也不能谈。人不可能知道神的事，知不道就只能靠信。这个口子一开，就有了神性，有了信仰，从此家长、领导、政府话都成了备选答案之一，主子和奴才有了间隙。信神是可怕的，真正的信仰不是因何而信，是不见则信，这是基督徒的追求。

以上我用俗的、善的、高的、神的来证明我们没有纯粹，我们缺根弦儿。此处，还少了一个雅的，那就说说雅的。

雅是美，好理解么？好理解。美不因与别人交换而具有意义，美是美本身，好理解么？也不难。但若说雅是存在本身，存在本身就构成了雅的意义，它可能美，也可能丑，更可能不美也不丑。

这就是法国哲人罗兰·巴特的思想。巴特反对意义，提倡语言。语言是什么，语言不是话的内容，那叫话语，不叫语言。语言是形式，是结构。语言、形式、结构本身就是文艺的全部。

我们通常认为，形式与内容是一体的，语言和话语也是一体的。好比你说一句话，有你话中的信息和目的，但也不妨碍你说得漂亮、精彩、有性格，乃至具有了文学感。

但资本主义的贵族们玩到极致，偏要追求这个不在任何关系里的语言本身，它可以不在地球上表达任何语义，它展现的是和地球一样的另一个星球的法则，它是独立的，唯一的，自创的。

罗兰·巴特的观点被普遍用在了文学与艺术上，就是所谓的零度写作、诗到语言为止，以及艺术上的抽象绘画。

我们常常会看到当代艺术里，一些艺术家画着一张没有任何叙事、意义同时也不是模仿自然的“画”，甚至也没有通常认为的美——因为某种美一旦被普遍接纳，就有“意义”了，就成了话语，而非语言——有时也不是用绘画材料画出，但做的极其认真，小心翼翼地在那儿填格子、画符号，看不懂，但挺刺激。

在视觉艺术上，这种格调是非常高级的，不食人间烟火，（视觉）语言即存在，不能讲道理，存在就是道理。做这种作品本身就体现了艺术家的纯粹性与出世性，绝不是那种草包式的弄个古代“高人”的图案或塑像杵那儿肤浅、做作地展示修炼，这些东西一看就是鼓楼、文化街里专门糊弄没文化又想追求品味的拆迁户及各路有闲没钱的大爷大妈的文盲工艺品。

巴特是法国人，很牛逼，在思想、文学、摄影等领域的影响力响当当，既拓展了人们对思想文艺的认知，也为人性中可独立成章的“自由”做出新的诠释。

巴特同时期还有一位大哲，就是著名的萨特。

这家伙既是哲学家也做文学创作，拒领过诺贝尔文学奖。他最受瞩目的还不是这些，是他同时也是一位社会解放运动的思想领袖。

萨特的思想文艺观属于存在主义，他的主张与方式与巴特完全不同，他要用更直接的办法为西方人追求人性的自由而努力。如果说巴特是优雅、精致、内敛的语言派，那萨特就是活生生的意义派。

对于追求社会意义的实际效果的人而言，躲在语言的世界里建构一种纯粹的视觉与诗性然后说这是与现实世界平行的这尼玛就是一个新的星球然后精神就勃起了就超脱了艺术从此就纯粹了就可以在灵魂上不依附于任何政治制度说教文化美学了云云，这听起来简直就是扯淡。

萨特从思想的实际层面入手，并主动介入社会。他知道，现实没有这么文雅、优美、纯粹，现实是“恶心”的，他要吐给年轻人看，告诉他们，来吧！干吧！斗争吧！萨特一生永远主动站在要造反的年轻人一边，永远拒绝权力的招安和诱惑。

他的思想因此可以概括为：既没有上帝也没有魔鬼，去独自面对这一无所有的天空吧！

怎么理解？就是吧，外国人在高度发达的物理学宇宙外，一直还有一个灵魂的宇宙，即天堂的归宿与指引，也就是前文说的信仰。但这个东西和所有权力一样，一旦被利用就是个巨大的束缚，所以存在主义者们要凿碎这个美好的、虚幻的同时也是道德的最高理想，像勇士一样直面真实、惨淡的人生。得了吧！其实什么也没有！谁的也别听！谁的也别信！

怎么样，过瘾么？

看西方思想文艺的历史其实就是在看一部精神解放的自由史，从文艺复兴一直到所谓的后现代，他们用各种方法，不断打开视野，玩得非常极致，非常精彩，非常高端。

巴特和萨特，两个法国人展现了思维中的两种力量。而且，人家都是正规学院出来的高材生和教授。反观我们的教育，很多学院培养出来的文化人、艺术家，还都停留在看图说话和模仿现实的初级阶段，差距何止几百年。（当然，我们这里有圣贤，几千年前就知道了终极真理，然后给了后代一个“套子”，好多人愿意套在里面，冬天取暖，夏天防晒。）

巴特与萨特的两条路在今天看来都很厉害，一个是纯粹的语言探索，没有新的语言系统的贡献，哪有对现实的新鲜的理解与表述；一个是直接在全新意义中挑战旧有意义，不放弃话语，在话语的实践中面对世界，也自然会有新语言的产生。

相较于过去，今天的思想文艺更“复合”，更非那种简单的线性思维可以把握，在“混沌学”与“量子力学”的新启示中，我们的大脑在结构上进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