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消非访谈:她们的面目也就是我们的面目
发起人:蜜蜂窝  回复数:0   浏览数:1239   最后更新:2018/10/23 17:32:39 by 蜜蜂窝
[楼主] 蜜蜂窝 2018-10-23 17:32:39

来源:广东时代美术馆 宫林林


“李消非:马尾辫”展览现场


采访:宫林林

时间:2018年8月29日


宫:这次展览展出的都是新作品?

李:有两个屏是前几年的,其他都是今年刚刚做的。现场总共是21个屏,分成两个展区,主展厅7个屏用投影仪播放;另外一个玻璃房展厅14个屏,录像都是无声的。玻璃房贴膜,将整个空间压暗,但还是可以透过玻璃看到外面,希望呈现出来的色调与影像一致。


我六月去广东时代美术馆看场地的时候,外面在大兴土木,感觉那个场景与我的影像有某种内在的联系,所以我和梁健华(策展人)商量把玻璃房的外景和空间里的影像融合在一起。另外玻璃房还会摆放四个共2组雕塑,也就是《未知体》。这个作品2014年在上海双年展上展出过。主展厅和玻璃房之间的过道,会展出“流水线项目调研情况表”。这个表格记录了我八年来每次去工厂的一些基本情况,如:日期、天气、联系人、工厂名称,以及采访的人等信息,到目前为止记录了200多家不同类型的工厂。

“马尾辫”展览现场:玻璃房——广东时代美术馆西展厅


宫:我注意到有两个作品,《马尾辫》和《我的动作》配了非常有节奏感的音乐,这是以往的作品里没有的,为什么会做这种处理?

李:首先说《马尾辫》,这个声音和《崇明岛II》的声音是叠起来的,在现场应该是非常弱的,当《崇明岛II》的声音小或是无声的时候,《马尾辫》的声音就会出来,作为《崇明岛II》的补充,整体听起来应该不会有音乐的那种感觉。《我的动作》和《我的脸》在7屏的主展厅里起到一个修辞作用,声音应该是非常小的,只有当其他5屏的声音同时静下来时才能听到。这两段音乐是我跟朋友王宗河商量后,请他做的。


以前我都用现场声音,这次为什么配音乐?是因为这次拍摄的身体局部、动作和脸部特写比较多,我希望用一点音乐来调节现场的节奏,让观者从影像的情景中稍微走出来。包括《三姐》最后出字幕的时候有几秒敲鼓的声音也是这样考虑的。

“马尾辫”展览现场:广东时代美术馆主展厅


宫:梁健华特别强调这次展览的作品中“平视”的视角,据说这是你自己提出来的。

李:我和他有一个微信对话,他问我这些现场观察的角度是怎么来的,我说是平视所得。从个人的出身和成长背景来追溯,事实上我就是他们(我所拍摄的人物)中的一员。《三姐》实际上拍摄的就是我自己的三姐(出镜最多的人)。我感觉是在拍自己,那种感受和以前任何一个现场都不一样。在镜头中面对自己的亲人,尤其是至亲的时候,你只能静静的平视!

宫:是不是说这种平视的目光也是一个潜移默化的结果,在最初拍摄“流水线”系列时,你更多还是一个旁观者,但是你渐渐发现自己很难置身事外?

李:流水线项目的前两个阶段(2010-2016),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旁观者,也很享受“旁观者”视角上所敏感捕捉到的画面。我东奔西跑,游离于各类工厂车间,不辞辛劳地寻找属于自己的镜头。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好像是“他们”之一。我清晰记得在拍《崇明岛》里女工的大特写时的心理状态,这个镜头花了我很多时间,最后是在我蜕变成“他们”的那一刻才捕捉到女工那最日常的眼神。自那以后我好像成了真正的自己,我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了。

宫:《三姐》里有一个场景是女工们休息的时候靠在走廊墙上聊天,聊自己家里的事情,那段特别打动人。

李:对,我也特别喜欢那一段。那一幕她们完全释放了,恢复了人本该有的生气,兴致盎然地讨论家长里短。我想这和她们在工作间隙中偶尔获得真正的自由是分不开的,那一瞬间她们不再是流水线上的工人,也暂时没有家务缠身,她们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她们搭肩搂背,分享各自的零食和笑容。

李消非,《三姐》,2018

高清录像,PAL/彩色/有声,18'36"

影像截图,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宫:你能进入这些工厂拍摄一些很难为外人所见的画面,比如主管的训话、休息室的场景,是因为你三姐的关系才能拍到的吗?

李:如果一定要解释的话,我想是因为我持续不断在工作,在工作中带来了这些机会,而不是事先设定好的。就像《我的ID》这个作品的拍摄过程就非常有意思。有一次我在上海车敦的高架底下拍摄,把车停在路边,过一会儿一个交警走来,我想:坏了,他要开罚单了。但这个交警没有贴罚单,反而跟我寒喧了几句,他说这里不能停车,要我赶紧走。我只好收拾设备准备离开,在我上车的一瞬间,我突然想是不是可以采访一下他?便跑过去问他,没有想到他竟然同意了。我架起设备问了他很多问题,这个交警正儿八经地一一回答。


在采访快结束时,一个骑着电动车的大姐跑过来,她问我姓什么,我说姓李,她说:小李,等会拍完他来拍我啊。我一愣,就答应了。后来按约定的时间和地址找到这位大姐,她的办公室在一个街道人才服务市场的大楼里,主要工作是查临时工的身份证,空余时间送外卖。她要我去拍,是因为她自己遇到了事情,把我当成新闻记者或者能给她带来一点希望的人。她在镜头面前毫无顾忌的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托我把她的事报道出去,让更多人知道。对这类事我实在是帮不了什么,我能做的就是去拍她的工作:查临时工的身份证。当然这个过程花了我不少时间才得以拍成。

李消非,《我的ID》,2018

高清录像,PAL/彩色/有声,14’27’’

影像截图,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宫:这次展览上的作品以表现女性为主,而且拍了很多身体的局部:辫子、面部、腿……在你以前的作品中,基本上只出现工人在工厂工作的场景,现在你进入了他们的生活空间,甚至可以说是一些很私密的空间了

李:我自己觉得这种非常个人化的细节,可能更能充分展现这些人的精神状况。比如:工人的头饰、首饰、纹身、蕾丝、鞋等等,都能达到他们内在的气质。现在我的作品节奏比以前的慢一些,这源于拍《崇明岛》时,我长时间抓拍一个女工脸部特写的镜头,从她的眼神中可以感受到她的内心,在后期剪辑中我感到自己一次又一次与她对视。

宫:你是什么时候去崇明岛拍的?

李:2012年开始的,2017年才剪辑出来《崇明岛》。我拍摄的这个工厂在崇明岛最北部,虽然行政上是属于上海,但当地很多人并没有来过上海,我感觉那些人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状态与上海有10到20年的时间差,这是特定的地理位置所产生出来的,这里好像是一个被遗漏、被遗忘或是被遗弃的地方,它有一种地理位置所持有的特殊气质,这是2015年底进行第二轮工厂的拍摄时所感受到的。

宫:你在拍摄这些人的时候并不把自己当成一个艺术家,用你的话说是平视的:我跟你们在一起。但是你最后还是要把拍摄的素材变成艺术作品去展示,那么在哪个点这些图像成了艺术呢

李:后期剪辑吧,后期部分是把之前所有理性和感性的认知综合在时间线上进行再理性和再感性的综合体,它也是形成作品必不可少的重要环节。


这次个展入口处有一面墙,我写了一句话作为展览的引言——

“这些自带不确定性的影像,所生产出来的关系,一直是我力所能及接近他们的原因”。

这里包含的关系有工厂本身的关系、工人之间的关系、工厂与工厂之间的关系,还有工厂与环境、工厂与社会之间的关系。我说“生产”出来的关系,是指作为视觉生产者的我和物品或商品生产者的他们。我说力所能及,是指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可能性去接近他们,接近他们是因为不能等同他们。

“李消非:马尾辫”展览现场


宫:但是你很多新作品的标题都用了“我的……”,是强调你在其中,你跟他们一样?

李:一个是强调我,还有一个是强调观众也应该把自己放在一个主人公的位置,用“我也是其中之一”的视角去看,而不是看者和被看者的关系。

宫:《我的柜子》这个片子看上去有点瘆人:一个小格子,上面标注了名字,里面放一点东西。一排排过去,让我想到了公墓……或许这也是一个真实的生存状态,缩影成这么一个格子。

李:我真的没有这样想过。当时拍这个柜子,是因为看到每个格子上面贴着的名字和里面放置的物件,就很好奇这些物主应该是什么样的人?我特意不把柜子整体呈现出来,就是想用这种流动的方式把每一个细节放大。你这么一解释,我也觉得有一点瘆,但可能是因为你单屏观看,我一直强调用多屏组合的方式看我的录像。《我的柜子》与《三姐》或《我的ID》在一起展示会比较好,观众在专注看《三姐》的同时,有一个与《三姐》相关又无关的图像一直在流动,偶尔它会打断对《三姐》的思绪,这一直是我希望的,也是我剪辑录像时的初衷,我并不太喜欢观众像看电影一样看我的作品。

“李消非:马尾辫”展览现场

左为《我的柜子》,右为《三姐》


宫:这次展出的作品以表现女工为主,你是特意挑了女工集中的工厂拍摄吗?

李:这不是我有意挑的,四月份我在纽约大学做了一场放映,放映完之后对谈嘉宾江萌就提出:为什么录像里都是女性?那时候我才反应过来,确实最近两年拍的大部分都是女性,这并不是我有意为之的,我想可能跟我去的这些劳动密集型的工厂有关系,刚好是这类型的工厂女性比较多。

宫:你们用《马尾辫》作为展览的标题,据梁健华说,是因为你们去崇明拍工厂的时候,看到那边的女工不是短发,就是梳马尾的。

李:梁健华为了更多地了解我的工作方式,跟我一起去崇明岛整整拍摄了一天,他发现大部分女工都是马尾辫。我以前拍过不少,但一直没有特别在意,受他提出的“马尾辫”影响,我后来专门剪辑出《马尾辫》。


在我看来,《马尾辫》表达的是一个“阶层”,也正是流水线项目一直以来所关注并深入的主体,社会金字塔下的基础部分,微芒者占大多数,在产生注视的同时,阶层与阶层开始分化,生产者的背后站着资本,劳动者的背景成为环境,资本的增长与生产者是密不可分的,生产者的环境也是整个社会的缩影,她们的面目也就是我们的面目,突然间你会发现最普通、最简单的“马尾辫”,成了一个阶层的辨识符号。

李消非,《马尾辫》,2018

高清录像,PAL/彩色/有声,11'41"

视频截图,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宫:对比之前的“流水线”系列录像作品,我会感觉最近的作品都更感性了,更关注具体的人了,而且是多方位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工作,还有他们的生活,比如他们的人际交往、私密空间,吃穿用这些东西,从多重维度把一个人丰满起来,而且更需要耐心去看了。

李:现在的作品慢慢长了,有时故意加长一些镜头的长度,让影像的节奏慢下来、静下来,感觉影像自身也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展开。同时我很注重“影像的句式”,就是在无限定状态下影像的自由组合,比如:在主展厅中会出现:1+1两屏;1+1两屏;2+1三屏(形成2:2:3的句式),在玻璃房展厅中有3+3六屏;1+1+1三屏;1+2+1四屏(形成6:3:4的句式),单屏的录像就像一个字,两屏、两屏、三屏就像一个词,2:2:3很自然就变成了一句话,2:2:3 + 6:3:4+其他更多的组合,就会形成一种现场的情境。

宫:是你自己慢慢摸索出来的?

李:可能是我拍过太多工厂后,慢慢悟出来的,不是凭空想出来的。现在处理影像时常常会使用之前拍摄的不同工厂的素材,各种素材串在一起。比方说:我现在剪一个新作品,会用到2010年或者2012年的素材,而早期的录像是一个工厂的素材剪一个作品。

宫:你对你拍摄的工人所做的具体工作内容有所了解吗?

李:有一屏录像我把画面放得很大,是两个女工在做线束粘锡的工序。一次粘5根线,两个人同时做,她们俩一天可粘3万根线束。另外还有一个屏,拍的是医疗器械厂里组装小配件的女工,车间的小组长告诉我,工人一天可组装2万个。类似这样的数据有很多,我在收集这些数据,也希望可以做出一个表格来。

宫:你已经做了“流水线项目调研情况表”,表格在你的项目中也是作为艺术作品的产出吗?


李:2004年到2014年,我有十年在负责美术馆和艺术机构的工作,从一个艺术家变成一个艺术行政管理者,“表格”起了非常大的作用!最初担任苏河艺术馆执行馆长的时候,我每天用很多时间查阅、学习和制定各类表格。我的小孩刚出生不久,我就为他制定了一份作息时间表,但可惜的是这份表格一直贴在门后,从来没有执行过。


“流水线项目调研情况表”最初是为了感谢在找工厂的各个环节中对我有过帮助的人。随着拍摄工厂数量的增多,我慢慢发现表格中呈现出来一种特殊的社会关系,便不断更新和完善它。在我看来“表格”是一个系统的基础,是一个文明的象征,也是工业化流水线的帮凶。如果要把这些表格作为艺术作品,我绝不反对,甚至有些兴奋,因为它们不只是影像的附属品,而是一个行动的集成与再现。

流水线项目调研情况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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