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明军:马尔科姆·X的幽灵、《十月》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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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artforum精选 2018-11-08 10: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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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thur Jafa,《爱是信息信息是死亡》,2016录像彩色及黑白有声时长725.


2018326-927在美国亚洲文化协会(ACC)的资助和支持下我在纽约进行了为期半年的驻留期间完成了关于十月杂志的调研先后采访了10余位编辑和作者并收集了数百份档案资料与此同时比较系统地观察和了解了纽约的画廊美术馆非盈利机构的运作以及整个纽约艺术生态的结构本文是根据半年来的一些点滴体会整理而成的谈不上深刻的认识只是一些浮光掠影的感受和体会

2018918The Met Breuer举办的一切皆有关联艺术与阴谋》(Everything is Connected: Art and Conspriracy)低调开幕原以为这样的话题会激起些许波澜结果同样被淹没在纽约成百上千的展览中展览搜集了上世纪60年代末至2016年特朗普上台之前的70余件有关艺术与阴谋的作品涵盖了半个世纪以来发生在美国或涉及美国的所有那些诡谲而尖锐的政治事件包括肯尼迪遇刺尼克松访华水门事件黑人运动伊拉克战争、9·11恐怖袭击国家监视系统无人机战争伦理等等从中可以看出五十年来艺术家作为行动者是如何介入种种政治丑闻和不正当的权力机制的以及他们是如何应对官僚系统的欺骗公共媒体的阴谋等隐匿的政治逻辑的展览的时间节点卡在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之前但事实上在纽约的半年里我所看到和感受到的更多是艺术家策展人们对于特朗普时代的焦虑不满和抗议这也使得种族性别和阶级这些陈腐但永恒的政治议题又卷土重来”,几乎占领了整个纽约艺术界时至今日美国知识界和艺术界中的精英们似乎依然无法理解特朗普何以会当选美国总统何以全世界都在右转何以逆全球化和民粹主义会大行其道

三个月前位于纽约切尔西画廊区的非盈利机构The Kitchen与种族想象研究所(The Racial Imaginary Institute)合作呈现了一场集放映表演于一体的活动内容是两年前美国大选期间发生在美国城镇街头的种种抗议行动其实不光The Kitchen,e-flux、Creative Time这些机构也曾数次举办类似主题的讲座和表演自特朗普当选总统以来民众的情绪非但没有消停反而更加肆虐四处蔓延到处可见调侃讽刺特朗普的街头涂鸦和艺术作品还记得特朗普和金正恩会晤没过多久哥伦比亚大学MFA的年度夏季展上便已出现相关题材的作品(Taejoong Kim, Silent Scenes, 2018)。也是在这前后麻省理工大学出版社重磅推出了艺术家Andrea Fraser的新著《2016年的美术馆金钱和政治》(2016 in Museums, Money, and Politics)。这部厚达900多页的调研报告以特别的方式记录了2016年也就是大选期间全美100多家美术馆非盈利机构与竞选政治文化慈善事业及竞选资金之间的复杂关系值得一提的是民主党和共和党在其中各自所占的比重显然除个别外大多美术馆和机构的董事会依然由民主党主导在纽约更是如此期间在关于十月》(October)杂志的调研访谈中当最后问及特朗普时代的美国艺术与政治时,Rosalind Krauss,Yve-Alain Bois,Benjamin Buchloh这些美国学者中没有一个是特朗普的支持者和拥戴者对于当下纽约很多艺术机构乃至整个艺术系统的政治化及其带来的反智倾向更是表现出不满和不屑这并不是因为民主党是纽约大多艺术机构的最大金主而是无法容忍和理解特朗普的一系列政治举动及其上台以来所导致的美国乃至整个世界政局的变化

惠特尼美术馆去年开幕的以政治抗议为主题的馆藏展还在持续的发酵广受好评的Adrian PiperMoMA的大型个展也事关种族议题而一向激进的布鲁克林美术馆连续几个大展都是围绕种族性别和身份展开的,“我们想要一场革命激进的黑人妇女,1965-85”(We Wanted a Revolution: Black Radical Women, 1965–85)之后这个展览后来巡展至BostonICA,同时开幕的还有Arthur Jafa个展爱是信息信息是死亡”),紧接着推出了拉丁美洲激进女性艺术家展(Radical Women: Latin American Art, 1960-1985),最新的馆藏展国家的灵魂黑人权力时代的艺术”(Soul of a Nation: Art in the Age of Black Power)同样是以黑人为主题甚至连位于曼哈顿中城的纽约市立图书馆也在举办纪念民权运动的文献展:“你说你想要一场革命:60年代的记忆”(You Say You Want a Revolution: Remembering the 60s)……不过真正具有煽动力和政治性的还不是这几个大型展览而是Arthur JafaGavin Brown’s Enterprise(GBE)的个展山上的空气未知的愉悦”(Air above Mountains, Unknown Pleasures),Leilah Weinraub去年的影片搜查》(Shakedown),以及加纳血统的英国艺术家John Akomfrah在新美术馆的大型个展帝国的符号”(Signs of Empire)。巧合的是他们几位——包括去年在新美术馆举办个展的艺术家/电影人Kahlil Joseph——之间都或多或少有着一定的关联甚至还有不同程度的合作合作的前提自然是有着共同的志趣透过他们的作品其实我们也不难觉察到这些或许这是黑人与生俱来的一种质地和力量而它们真正吸引我的也正是这样一种久违的气息和动能就像波德里亚说的:“黑色这一暗肤色种族的色素就像一种自然妆容受人工妆容映衬成为美的组成要素——不是性感的美而是动物性的崇高的”,具有一种隐秘的和仪式的力量”。美国种族题材的电影我们并不陌生如曾经与Arthur Jafa合作过的导演Spike Lee为所欲为》(1989)、《马尔科姆·X》(1992)、《种族情深》(1994)等系列作品近年备受好评的Steven McQueen为奴十二年》(2013),以及由Ava DuVernay执导1965年马丁·路德·金领导的从塞尔玛向蒙哥马利进军的事件为底本的塞尔玛》(2014),更早的还有Arnold Perl执导的纪录片马尔科姆·X》(1972),等等历史的排演固然提供了政治和情感的动能但其内在的复杂性又不可避免地被政治正确所抽离或简化。Arthur Jafa其实是近几年才从好莱坞的电影摄影师转行到当代艺术界也许剧情片已经满足不了他的情绪和欲望他需要更直接和更有力的方式传递他的愤怒不满和爱诚如他所说的:“我向往复杂性细腻和美这些都是我珍视的东西也是我作为一个黑人天生被剥夺了的东西。……历史上当黑人进入西方社会的时候没有被当作人看待而被当成物所以我们与物品的生命有一种非常疯狂复杂的联系在我看来我们介于主体和客体之间。”(Nell Frizzell,《卫报采访,2017.10)因此他惯用的伎俩在黑人政治与大众文化之间找到寻找一种持续的起伏和连环的撞击如果说激进的黑人运动唤醒了沉睡的大众那么大众的参与则给予了黑人政治一定的能量和推力

廖国核与Arthur Jafa. 摄影鲁明军.


五十年前一场革命几乎席卷了全世界然而在美国抗争和暴力其实已经持续了多年1968由于越战和黑人解放运动相互裹挟风暴再度激化此时距离美国黑人运动的英雄和领袖马尔科姆·X(Malcolm X)遇刺身亡已经三年但抵抗冲突与暗杀此起彼伏从未消停。“与被美国官方和主流接纳修改的非暴力运动领导人马丁·路德·金不同马尔科姆从一开始就展现了抵抗者决绝的态度他对白人政权毫无幻想。”……他曾说过:“如果暴力在美国是错误的那它在海外也应是错误的如果保卫黑人男女老少的暴力是错误的那么美国强征我们到海外去暴力地保卫它也是错误的反之如果美国有理由强征我们并教会我们学会暴力地保卫她那么你我就有理由不惜一切手段在这个国家里保卫自己的人民。”……“于是他抹去了自己的姓氏——指出那不过是殖民者对祖先的奴役和强暴的记号而将其悬置为未知数‘X’;同时这开放的姓氏也昭示着我即你们你们即我的动员力量”。(刘烨,《六十年代的迟到者黑人运动美国的出走与带回》,2018.6.)另一位曾经署名“X”(恶克思的中国艺术家廖国核常常将政治正义作为自己调侃和反讽的对象。20185月初廖和我一同看了Arthur JafaGBE的新展亦为其政治诗学的力量所震撼和吸引这是廖第一次来美国四个月后他再次来到纽约并在博而励画廊上东区空间举办了个展烧女巫”。尽管画廊身处隐秘的中产阶级寓所纽约艺术界对于这样一个小展览的关注度也极其有限但看得出廖国核通过精致的量身定做力图与美国当下政治文化对话的欲望廖国核说:“在权力系统运行过程中间碰到卡壳某些矛盾解决不了或者需要达到某些目的制造恐慌的时候就会有一些具体的人被抛出来这样的个体就是女巫’。在西方宗教权力很发达的时候经常会有指认女巫然后残酷地把人活活烧死的事这里面除了权力还有愚蠢狂热的情绪在这个权力运行机制里我们每个个体都有被系统抛出来被当成女巫焚烧的焦灼。”(顾虔凡,Artforum中文网采访我不知道女巫这个灵感是否来自Jafa新展中的自画像摄影玛丽亚·琼斯》(Mary Jones),但不难找到二者之间或明或暗脆弱的联系。《玛丽亚·琼斯最初是受历史学家Jonathan Ned Katz Tavia Nyongo的一次学术演讲想象人妖》(Visualizing The Man-Monster)而创作的其原型人物是19世纪30年代流落纽约街头的一个名叫Mary Jones的跨性别黑人性工作者和小偷后来因偷盗白人的钱包而被捕巧合的是几乎与廖国核个展同时进行的GBE的放映项目“Shakedown”那些地下脱衣舞表演的同性恋女孩也最终被白人警察铐走同样回应了女巫这个隐喻廖虽然没有种族的意识但展览所映射的权力结构——它也许是普遍的也许是中国特有的——Arthur Jafa、Leilah Weinraub影像中的种族政治是一致的

两年前那部只有728秒的短片爱是信息信息是死亡》(Love is the Message,the Message is Death)推出后一度风靡欧美艺术界直到今天还在四处传播影片通过黑人歌手Kanye West带有福音音乐色彩的歌《Ultralight Beam》将历史上黑人运动的经典事件影像档案巧妙地串为一体当然真正具有煽动力的是体现在这些事件中的荣耀暴力和渴望在后来的一次聊天中,David Joselit提醒我音乐是Arthur Jafa作品最重要的一个特质也是我们进入其作品的一个重要的感知通道两年后,Jafa推出了新作《Akingdoncomethas》,这部长达一个多小时的影像以黑人基督教信仰为核心展开一如既往其中穿插着美国黑人历史上的暴力事件和政治行动Jafa其他作品一样这里没有清晰的叙事或文本线索也没有纵深度可言艺术家像是编织了一个错综复杂的大网”,“从一个更加广义的笼统的历史视角描述他们’”,仿若一股包罗万象的黑色巨浪”,直击我们内心深处的卑微晦暗和麻木。(Chris Fite-Wassilak,Arthur Jafa: What We Don’t See, 2017)此时所谓的政治正确反而变得次要甚至已然被种族政治的原生力彻底摧毁何况在很大程度上,“政治正确原本就是一部分白人知识分子的一种政治诉求对于更多黑人而言他们并不希望或很警惕被诸如此类的政治话语限制。Jafa就说过:“黑人身份固然不可避免可一旦说我是黑人我就要受到约束一方面我断言我是黑人因为我本来就是但另一方面我不希望其他人对黑人的行为作出狭隘的判断。”(Nell Frizzell)因此他抒情的表达并不仅仅是为权利辩护或是为了获取某种平等他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诉诸一种远远高于世俗生活的启示和自由的灵魂

John Akomfrah,“帝国的符号新美术馆个展现场,2018.摄影鲁明军.


此次新展开幕的第二天,GBE举行了Arthur Jafa的画册发布仪式场地不大但座无虚席满眼望去基本都是黑人想必部分是来自画廊周边即其所在地Harlem的普通民众另一位几乎同期在新美术馆举办个展的黑人艺术家John Akomfrah恰好也是Jafa的朋友并为其画册贡献了专文而且两位艺术家在影像手法上也不乏相似之处Joselit的话说,Jafa现在的影像更接近Akomfrah早期的作品比如汉斯沃斯之歌》(Handsworth Songs,1986)。不过在我看来二者最大的区别是Akomfrah的影像中具有一种知识分子的沉思和冷峻Jafa的影像更像是一种黑人政治波普。Akomfrah是一个政治行动者与之合作的Black Audio Film Collective(成立于1982年的一个黑人艺术团体和他都以犀利的政治调查和实验精神著称此次展览的标题帝国的符号便取自Black Audio Film Collective的第一部同名影片创作于1983其中黑人运动的历史档案和影像资料为他们提供了重要的叙事资源和想象空间。《马尔科姆·X的七首歌》(Seven Songs for Malcolm X,1993)是一部关于这位美国黑人运动领袖的实验传记它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纪录片Akomfrah其他作品一样其剪辑本身也带有一定的虚构色彩也正是通过模糊虚构与纪实的边界那些死去的档案满血复活焕发出别样的生机和力量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1932-2014)生前是Akomfrah的好友和战友在其去世之前,Akomfrah创作了未完成的对话》(The Unfinished Conversation,2012)。这部影像装置不仅是为了纪念霍尔同时通过寻绎霍尔生活思想和行动历程中的点滴及其背景重建了一部革命的史诗作品聚焦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也就是霍尔政治和理论生活的黄金时代与之相关的发生在1956年的苏联入侵匈牙利第二次中东战争英法以色列入侵埃及以及女权主义的兴起等事件也许我们不应该将他的影像视为一件艺术作品它更接近一部文化研究或按霍尔的话说它是一种对立于占统治地位意识形态及其霸权的抗争的符码”。有别于Arthur Jafa的是,Akomfrah不再局限于20世纪的黑人运动而是基于更加宽广的视野翻检历史审视当下比如在三频影像装置眩晕之海》(Vertigo Sea,2015)他以海洋及其所象征的扩张性文明为基调将生态环境的变化奴隶制历史移民文化殖民文学等诸多不同但又息息相关的素材和议题有机地组织起来编织成一部宏大的历史叙事和政治散文且同时就像在未完成的对话Miles Davis的爵士乐被作为霍尔生命政治历程的隐性线索一样他总是将情绪压到一定的限度更多是透过思辨和哲理的语言铺陈叙述

写到这里不能不提GBE及其所在的Harlem地区记得两年前的秋天我第一次来到纽约飞机一落地有朋友便提醒我纽约治安不好特别是在黑人聚集地Harlem尤其要当心后来一个美国朋友告知我纽约可能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城市并推荐了位于Harlem区的两个艺术空间一个是工作室美术馆(The Studio Museum in Harlem),另一个就是GBE。前者是一家主要关注黑人艺术的非盈利艺术机构目前正在装修扩建中新空间将于2021年正式开放一个小的临时空间目前设在位于127街的GBE隔壁要说真正让我惊艳的还是GBE,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家老牌画廊它的实力也许不如David Zwirner,Hauser & WirthGagosian这样的超级画廊雄厚但展览品质丝毫不逊于这些画廊可贵的是它始终保持着前卫和实验的姿态和精神也有人说,GBE之所以迁至相对偏僻的Harlem就是为了区别于更多平庸的空间具体原因不得而知但即便是权宜之计”,也不能否认进驻Harlem本身就构成了一个事件本身就带有一定的政治性因为Harlem就是革命和抵抗的象征在纽约的半年期间我曾来这里看过四次展览每一次展览都仿佛在制造一个政治的爆点尽管今天的Harlem早已没有了冲突和暴力看上去比唐人街还要井然有序至少GBE所在的127街及其周边已然成了富人的居住区但不可否认,Harlem历史上的抗争冲突和暴力潜在地感染并滋养着GBE以及这里的艺术

上世纪60年代文化研究的兴起与当代艺术的转向其实是同构的比如概念艺术的去物质化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抵抗艺术的日趋商业化和市场化特别是针对艺术市场对于越战的回馈换句话说去物质化本身就是反战运动的一部分。(Lucy R. Lippard,《六年:19661972年艺术的去物质化》)而作为文化研究的三大经典主题种族性别阶级很多时候并非独立存在而是相互共生纠缠在一起也是在此期间经典的形式主义批评已经无法适应越来越多样的艺术媒介和语言,《十月就是在这一特殊的背景下诞生的。Annette MichelsonRosalind Krauss原本是Artforum的编辑和作者两位都是法国理论在美国最早的引介者当时适逢形式主义没落和政治性的弱化他们所力主的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恰好取而代之成了一个新的有效的理论入口有一种说法是当年Artforum主编拒绝发表Michelson推荐的福柯的这不是一支烟斗》,她一气之下Krauss等人从中独立出来创办了十月》,并将福柯此文作为创刊号的主打文章这当然只是起因之一可以肯定的是无论Michelson,还是Krauss,都一致认为当时的Artforum已经腐败了Michelson看来一旦杂志商业化就形同妓院而她断然不可服务于一家妓院这是她基本的立场。(Amy Newman,Challenging Art:Artforum,1962-1974,2000)这也是十月从不刊登任何商业广告包括美术馆画廊的展讯和海报的原因想必全世界没有几家艺术类杂志能做到如此纯粹。《十月的基本理念是艺术”、“理论”、“批评政治”,但其核心还是政治”(革命”)。这也是他们取名“October”的真正动因我们无法概括四十年来十月刊发的所有文章但至少通过两部十年文集可以洞悉一二。1987、1997十月编辑部曾编过两本合集是对两个十年的总结不同时段涉及不同的话题比如历史唯物主义”、“体制批判”、“精神分析”、“修辞学身体”;“艺术/艺术史”、“后殖民话语”、“身体政治/精神分析”、“景观/体制批判”。自不待言上世纪70年代末至90年代中期美国艺术也正是聚焦于这些话语其中自然融汇了种族阶级性别等文化研究的核心议题Hal Foster看来正是种族阶级和性别这些话题开启了艺术史艺术理论和艺术评论的新视野不过,《十月虽说是政治性的但他们从不愿意将其作为政治工具或政治武器所以理论的带入在某种意义上恰恰是为了避免这一点也因此过于理论化一度成了十月备受诟病的原因之一。(David Carrier)但反过来这也说明了Krauss、Bois等老一代学者为何不满今日艺术越来越被政治化而思辨性智识性越来越弱的现状和趋势

说到十月的政治性与激进性无疑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从形式主义到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十月诞生所代表的转向无疑是革命性的然而问题在于每个时代的政治主题和激进性所指是不同的比如在今天我们所身处的是一个全新的政治时代它完全不同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和五六年前比都判然有别十月自创刊以来始终保持它固有的风格和节奏甚至连编委都没有太大的改动所以一度被批评为是一个封闭的小圈子但对此他们自己不以为然就像Hal Foster所说的他更愿意将十月看作一个乌托邦小部落更重要在于这里没有任何限制和约束只有不断的煽动如今,KraussBuchloh都已经78岁了,Bois也已经66岁了但他们依然很活跃也从未停止思考和写作遗憾的是这次调研访谈错过了Michelson,可以说这位传奇女性和Krauss一道缔造了艺术批评的一个时代。921正在盖蒂基金会翻阅她的档案时得知她于四天前就去世了终年97她的离世是否意味着一个批评时代的结束尚不可断言但对于十月而言无异于失去了一个主心骨这让我突然想到一个细节十几天前在Krauss家里看到她桌子上放着两本书其中一本正是Michelson最近出版的一部文集未来前夕电影评论选》(On the Eve of the Future:Selected Writings on Film),而那时Michelson已近生命垂危之时我猜想也许Krauss是想再次触摸这些熟悉的文字追忆她俩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战斗友谊

Reza Abdoh, 《鬼怪》,1991.表演现场洛杉矶戏剧中心,1991. 摄影:R. Kaufman.


上世纪90年代初Douglas Crimp离开十月虽然谈不上是标志性事件但似乎暗示着一些变化杂志创刊没多久在编辑第四期时应两位主编的邀请,Crimp加盟了编委会并担任副编辑一职差不多十五年的时间整个杂志的编辑运营主要由他和Krauss、Michelson三位负责但激进的Crimp似乎并不满足于此与此同时他也在从事独立研究并积极参与政治抗议和社会运动。1988,October Books出版了他编著的文集艾滋病文化分析/文化行动主义》(AIDS: Cultural Analysis / Cultural Activism),这本书出版后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和激烈的争论所有的争论聚焦在艾滋病已经不再是医学的危机也不再是社会和政治危机而是一场深刻的意义危机两年后,Crimp趁热打铁推出了新著艾滋病演示文案》(AIDS Demo Graphics)。也是在这前后他离开了十月》。其实在此之前,《十月就曾做过AIDS的专题43,1987),然而Crimp持续的激进行动还是令两位主编略感不适或者说这已经多少有所背离十月的理念和初衷更何况照此下去,《十月不是没有可能沦为AIDS运动的工具和武器今天看艾滋病的传染性和复杂性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期早已成为全球性的灾难它不仅事关公共卫生和医疗制度同时还涉及性别同性恋社会歧视精神分析心理学社会伦理生命哲学等问题可以理解作为同性恋者的Crimp何以对之如此敏感和激进不过说起十月》,Crimp还是为之动容对于两位主编既感恩怨恨”,毕竟十月陪他度过了最好的年华值得一提的还有Craig Owens,他是Art in American的编辑也是十月的作者同时也是一个同性恋者。1990刚满40岁的他因为艾滋病去世生前他曾经撰写过数篇关于性别同性恋的文章在罗切斯特大学教书期间还为学生专门开过Visualizing AIDS的课程。(Craig Owens, Beyond Recognition: Representation, Power, and Culture他显然没有Crimp那么激进但二者的写作实践和行动无疑都带着自己强烈的生命体验就在Owens去世的第二年艺术家David Wojnarowicz也因艾滋病去世了年仅37今年夏天惠特尼美术馆举办了Wojnarowicz的大型回顾展历史让我夜不能寐”(History Keeps Me Awake at Night)。与此同时位于切尔西的P.P.O.W画廊也推出了他的个展两个展览虽然并没有引起我太大的兴趣但在现场我依然感受到了这位激进的酷儿艺术家在生命最后时刻的挣扎和不屈服他曾经无拘无束自由地穿梭在纽约的大街小巷通过绘画摄影录像音乐等各种媒介参与并见证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纽约最疯狂最激进的艺术实验和社会运动然而有一天艾滋病危机突然闯入了他的生活并先后夺走了他的爱人摄影师Peter Hujar和他的生命。Hujar病逝后,Wojnarowicz的创作都是围绕AIDS展开的并留下了大量带有强烈的生命温度和政治热情的作品但在展览现场真正触动我的不是他的绘画也不是他的影像和音乐而是他的摄影特别是那组Hujar弥留之际的黑白照片这样的语言的确有点煽情但很多时候煽情与残酷只在一线之隔更何况他从未放弃向一切偏见和歧视的抵抗和斗争另外不得不提的是也是这个夏天,PS1推出了伊朗裔美国戏剧导演Reza Abdoh的大型回顾展这位出生于1963年的天才导演32岁就去世了而且也是因为艾滋病虽然我们已经无法体验他戏剧的现场但透过这些视频档案依然能感受他疯魔般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在他雄心勃勃的实验中融合了童话、BDSM、脱口秀视频艺术以及早期前卫戏剧等毫无疑问这些激进的实践足以反映当时纽约洛杉矶地下俱乐部的生态和已然失控的艾滋病危机今天艾滋病毒依然在肆虐和蔓延关于它的讨论和社会运动虽已成为日常政治的一部分但这些展览的举行则将这一危机直接推到了我们的面前迫使我们不得不面对它所关涉的性别伦理及公共政治等问题

David Wojnarowicz纽约P.P.O.W画廊个展现场,2018. 摄影鲁明军.


诚然,《十月越来越无法适应今天艺术和政治的剧烈变动最初他们是要跟僵化的学院体制区分开来(Hal Foster),现如今学院和图书馆却成了十月最主要的归宿今年的夏季刊,《十月发表了一篇Ted Nannicelli撰写的关于去年古根海姆美术馆举办的世界剧场:1989年以来的艺术与中国的文章动物伦理与艺术世界》(Animals, Ethics, and Art World),此文并不是关于展览本身的探讨而是针对开幕前夕因为美国动物保护协会的抗议迫使主办方不得不撤下涉及动物的三件参展作品这一事件的分析和评论美术馆被迫撤下作品无疑是对艺术家言论自由的冒犯长久以来反伦理去道德化也一直是艺术政治的一部分然而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参与式艺术的兴起则重新提出了艺术与伦理的关系何况还有来势汹汹的左右两翼民粹主义在一边煽风点火激进的古巴艺术家Tania Bruguera曾指出:Aesthetics(美学这个词其实是由Art(艺术Ethics(伦理二者组成的但一直很欣赏BrugueraClaire Bishop则提醒我们通过诉诸伦理判断参与式项目的价值是困难的这里的重心不在艺术和美学而是艺术作品融入社会的过程中的情感强度因此其批评主要针对的是工作程序和意向性的伦理判断可以说这是一种以生产为导向的艺术政治评论。(Claire Bishop,《人造地狱参与式艺术与观看者政治学》,林宏涛译台湾典藏家庭出版,2015)这意味着,Bishop真正推崇Bruguera的不是她对于美学和艺术的认知而是她在实践中的情感强度以及所爆发的政治力对一向激进的Bishop而言平庸才是最致命的。Ted一文基本延续了Bishop的相关论点重申了随着批评理论政治和美学的转变对于当代艺术运用动物的抱怨和批评不但不能被忽视而且应该认真思考它所关涉的伦理和道德问题遗憾的是这篇文章发表后并没有引起任何反响有人甚至吃惊于十月居然发表这样一篇文章想必也是因为四十多年来十月极少发表有关中国当代艺术的文章还有人觉得讨论动物保护事件本身就很愚蠢可问题在于似乎唯有通过这样的讨论才能真正参与和介入到今天的艺术现场才能真正将中国与美国与世界连接起来对于杂志而言唯此才能体现它激进的一面所以在问及十月是否越来越保守的时候现任执行编辑Adam Lehner予以了坚决的否认并以最新一期165为例:“我们花了大约200页来讨论如何处理冒犯性纪念碑的问题还有50页来讨论非殖民化博物馆’,这难道还不政治吗?”

十月的编辑作者们自然瞧不上Jerry Saltz这样的网红批评但也承认其存在的合理性当然,Saltz也不屑于这些知识精英互联网改变了媒体生态也造就了像Saltz这样的艺术评论但真正的危机不仅是传统的纸媒还能不能生存下去艺术写作也同样面临着挑战在纽约除了十月以外还有Artforum,e-flux,Art in American,Frieze等这些媒体包括定期免费发放的刊物Brooklyn Rail,它们关注点不同写作风格也是各异若论在艺术界的影响力,《十月可能不如后面这些媒体不过,《十月的目的并非如此他们原本无意即时参与现场扮演一个激进行动者的角色而是为了深入地展开问题的思考和讨论这些问题也许是历史的也可能是朝向未来的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是如果说上世纪70年代,《十月的诞生与新的理论介入艺术批评和写作是一体的话那么今天艺术的变化要求知识方式也必须做出响应的调整问题是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这些理论还能适应今天的艺术吗不消说今天没有一个理论可以一统天下没有哪一个媒体是绝对权威也正因如此催生了丰富多样的写作方式和讨论空间在纽约几乎每天都有不同的讲座研讨放映和表演等活动这里有上千家画廊上百家美术馆和非盈利机构它们分散在切尔西中国城、Soho,上东区包括中城区以及布鲁克林皇后区等地每个区域每个空间有着不同的调性和风格在切尔西和上东区我们看到的更多是大师的僵尸展”,真正生动鲜活的则分散在中国城、Soho和布鲁克林的那些小画廊和非盈利机构

当然在纽约的半年里我也好奇那么多画廊展览和艺术家到底有多少人在消费那些中国城布鲁克林的小画廊到底如何生存可他们持续不断的开幕足以表明还是有人在买单而且很多时候他们的展览规模虽然不大但水准丝毫并不亚于切尔西的那些超级画廊画廊的生存自然依赖于市场和商业可那么多非盈利机构又是靠什么运营的呢我曾经留意过The Kitchen的赞助其中包括数家基金会大量的画廊和个人除了收藏家还包括艺术家评论家和策展人),且不论具体的赞助金额至少从资金来源的结构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健康而强大的运营系统比如Marian Goodman,自新世纪以来一直是十月主要的赞助者我想也许只有在纽约这一资本大熔炉才会滋养如此多的艺术家美术馆机构和画廊它们像细菌一样一方面寄生其间另一方面又在啃噬着前者

有人说纽约不属于美国纽约就是世界纽约是唯一的它是艺术的帝国相信全世界没有一座城市能与之匹敌然而它也是一座毫无人性的城市像一台24小时高速运转的超级机器每个人都栖身于其中的各个角落早在三十四年前波德里亚就说过:“在对垂直性的技术癫狂中在加速的平庸化中在各个面孔幸福或不幸的生机中在人类对于纯粹流通的献祭的傲慢中整个城市纽约都在酝酿着自身终结的妄想并将这一妄想审美地写入其疯狂中写入其暴力的表现主义中”,旋转得如此迅猛离心力如此之大以至于……唯有宗教种族黑手党隐秘或邪恶的社团和某些共谋者能继续生存下去”,唯有艺术乞丐和那些癫狂者们才会真正享受这里的轰鸣肮脏拥堵和压迫警笛声不时地划过曼哈顿的上空像浪漫的乐章却又弥漫着毒性和暴力偶尔在街头会碰到秩序井然的游行队伍但纽约终究是一个没有政治的城市马尔科姆·K的幽灵似乎只能回荡在美术馆画廊和每一个共情革命者的内心深处

— 文/ 鲁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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