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悬置的演出》序|想被真理折磨才做戏
发起人:理论车间  回复数:0   浏览数:917   最后更新:2021/06/02 12:43:27 by 理论车间
[楼主] 理论车间 2021-06-02 12:43:27

来源:艺术一小说


《被悬置的演出:「场外说」谈话剧场合集》

王音洁 陈瑜 编著

上海三联书店 2021年四月版


自从20多年前音洁叫了我一声“老师”,我们这两代人之间就咣当地落下来一个剧场。这个剧场里,她总像学生那样来问我,我也真像老师那样地去作答,仿佛就真能像老师那样来作答,也仿佛在被她问之前,我就已知道。就这样,一来一回,在这个玻璃盒内演,是一直到了今天,这不,还来这里为音洁的这个“场外说”项目文集写序了呢。

陆兴华老师


在两人的生活、职业生涯和各自厚黑于其中的实在界之外,就多出了这么一个可互相排练的问答框,隔出这么个内胡同,时间于是就只能伤害到我们的日常生活、身体、器官和所谓命运为止,只能进寸,不能得尺,我们的皱纹可生,但风度就不可夺了。在作品、舞台和剧场之中,我们这也算是找到了第二条小命。外面的一切尽可以继续血肉模糊,但也不再是覆水难收。外面的一切的成败、苦乐和萌怂,也都被这个剧场所必需。站在2021年,在这个剧场内,我们终于也能说,并不是轻舟已过了万重山,感觉我们此时已亏大了,而是任这万重山再不讲理地扭头便走,我们也就用它们来做我们的晕眩和摆荡的道具,制成下一场戏所需的景观,来烘托那一我们总会需要的渐浓的剧场性。就让它们无关地从我们这一片儿轻舟之后飘过吧,我们哪有空儿叹息它们的翩翩逝去。你看,必须将生活和生命赶出我们的这个剧场,在它们被剧场性淬火之后。这正像契诃夫的《樱桃园》里,观众以为的一切都要烟消云散和将要到来的白茫茫一大片之中,剧中人居然都兴兴头头地来剧场收拾行李和心情,要沿着他们自己刚才找到的那条伟大的逃逸线惊艳地离开,去过已被他们着魔的那另一种生活,并没有空来理睬剧场内的蒙在鼓里的我们。对于他们的正满意地离开剧场,观众常常是一头雾水。而此时,他们应该坐立不安,也要出发,才对的啊!

话剧《狂人日记》陆帕导演 2021年版


所以,剧场并不能使场内的人更加明智。《樱桃园》的观众如果在戏的半当中还坐得住,那他们命中注定就只能做孟京辉、赖声川和田沁鑫们的粉丝了。


而在音洁和我的这个剧场中,一路上,我们反而时时感到,面前的道路不光曲折,而且,更主要,一开始,是根本就没看到任何路的影子,目标也都还要靠我们自己创造,排练着去找,而要是它已经存在,那还要我们的这个剧场作啥。是我们不要让剧场里有路的。有路,就会有鸡汤,就会有人生、内心、痛苦等等烤串。


因为,难道不是吗,剧场工作是要使我们的生命时间的每一个当前都敞开。只有让我们所忙着的一切都正在走向那一个被热切期待的opening night,在被热烈期待的过程中,一个个的当前,才能都向偶然性充分敞开,这时,某一个当前也才敞开,这时,一切才被聚齐、对焦。剧场工作就是要这样地将我们的每一个当前都带进黑洞,使每一个当前都像《雷雨》里的那一扇闷热的夏夜里总是该死地还未被打开的窗。排戏就是去要打开那一扇窗。

王音洁 在表演训练课上


就这样,在这个剧场之外,过去的三十年里被加速到飞起来的人类历史,这像被发射了的火箭已脱落到第三节助燃器的在中国的我们自己的这两朵小小的命运之花,也都被隔在了这个剧场外,也只配做我们的排练的噪音。回头看,音洁与我也是在这个像风景区的空中缆车那样的剧场换妆间的暗角,心不在焉地错过了中国改革开放的高潮剧情的轰轰烈烈。


这个剧场外的生活和生命是经受着如此的加速和变速,音洁却总说,当代观众像是已经坐进过山车的被动玩家,太僵硬和被动,不够松,不够皮,就等着被玩弄、被吓着。她担心,他们总像一群想聚到一起睡、去挨着做梦的人。得想一个办法踢他们几下。做戏就是要使他们的身体和心灵都放松,换节奏,来目睹自己的智能如何人工地变成了鬼兮兮的当代愚蠢,然后来活或死它一个明白。做戏的人,要能帮到群众,就必须教他们找到自己在当代舞台上的角色,以便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也得到一些余地,甚至风度,主动去受一些真理的折磨,稍稍拾掇一下、点亮一下自己的生命形式,再往前走,才对。

诗剧《罗曼·冯·恩琴》剧照 王音洁导演 2015年9月22日上演


外说:凿山水,抱浑沌 现场 2017年10月29日

想要被真理折磨而不得,也正是那些想搞戏而不得的做戏者的苦恼。但是这苦恼,不正是做戏的人自己要带大家上剧场内去找的?做戏,不正是每每想能尝到这种被真理折磨几下的滋味?使生活成为艺术,使艺术掉进生活,将生活带进剧场,或将剧场拉进生活,不正是为了使我们自己能够被真理折磨几下?音洁和我在过去二十年里所演出、所证明、所度过的,不正是这种通过剧场工作来让自己被真理折磨几下的努力?

话剧《伽利略》上海艺术中心2019


说到这一主动想要被真理折磨,就令我想起自己最爱一遍遍地去重看、重读的布莱希特的《伽利略传》里的那位大科学家的那一最爱摆的谱。真理是用一块玻璃就能够看见的东西,又有啥了不起,但必须通过种种排练,使他自己为它受一些折磨,他的生活或生命,才有节奏。这个其实很爱美食、房东太太老得提醒他注意减肥的家伙,不就是一个做戏的人,是想要先受到真理的一些折磨,之后才能感到活出了滋味?众人也都看到了这一玻璃后面的真理,其实都想快点依了他,太阳围着地球转和不围它转,毕竟是不会影响鹅肝烤青苹果煎小洋葱的味道的。但对中饭都很讲究的他,却偏要去强调他看到了众人的没看到,等众人好不容易看到,他又看到了众人还没看到的另外的东西,真他妈是服了他了。因为,要不然,他就发现,活着也没啥意思。伽利略是一个一生中从头到尾都想要被真理折磨的人,为此而弄得女儿都嫁不出去。而我们哪个人又不是伽利略呢,如果一朝被剧场骗了进去?活着的滋味,在头盘、主餐和甜点之后,就在于端上那一能够折磨几下我们的东西的有无了:剧场中的真理。

我自己认为,对上面这一点的认识,是分开懂剧场的人和不懂剧场的人之间的那一条最后界线。总想要被真理折磨几下,而不得,还受了伤,这就是对戏剧的爱。这也是剧场工作的本义。

《三姐妹》图米纳斯导演 2018年5月


柏拉图的《美诺篇》由此看来也真应该成为戏剧的宝典。其中,苏格拉底竟然说,我们对美、雅、清晰和正义的寻找,也都是一场场的戏,是想要受那个永远也找不到的真理的折磨,而不是真想去找到;我们去找它们,但最终总找到了另外的对我们自己反而更真切的东西;不知道它是什么,我们就去找了,但既然不知道,那自然就找不到那个我们还不知道的东西,但好歹总出乎意料地会找到令我们惊喜的东西:这就是剧场中的真理。做戏的艺术,如普鲁斯特和德勒兹说,是想要找回那一失去的时间,是要去找到那一剧场中的真理。这种找和找法难道奇怪吗?总是还要去找。去找,才能折腾开来的啊。主动想要被真理折磨几下而不得,于是给自己提高难度系数,逼自己去找不可能找到的东西。这种对缺和不在场也就是对剧场中的真理的制造,才是做戏,也是人生。戏带我们去问的那些问题,最后会令我们自己吃不了只好兜着走。做戏、搞剧场,总就是主动想了各种办法,制造着各种难度,要让自己、帮别人去受一些真理的折磨。

陆兴华 场外说现场(第30期 绘画的原因和欲望的事业)


我也想用上面的意思来概括音洁的做戏之艺术、她的戏剧之爱,竟或她的治不好的戏病。还要强调,这艺术、这爱、这病、这缺、这一还不在场、这一不演比演好的戏的悬置状态,才补救了她的和我们大家的一地鸡毛的日常生活,以及其中的遭际种种。如果说这也算得上奢侈了,那也就表现在下面这一点上:除了道德上达标,去过上实体的伦理生活,我们总还想到剧场中去另外地被真理折磨几下,生怕我们自己被这所谓的人生轻蔑地放过。这一剧场中的真理,是我们通过剧场给自己制造的跨栏,是我们自己给自己设定的不可能的目标。

王音洁 场外说现场 (第18期 诗剧《罗曼·冯·恩琴》重聚的细语)


我们无论作为观众,还是导演,都是想通过做剧场,到戏中或戏前,去被真理折磨几下,而且总想要尽量被折磨得久一点儿的。我揣摩,这就是音洁心中、眼中、手的剧场艺术或戏剧之爱的药理,如果做戏不得、入戏不得也会成病的话。


为此,大家必须努力在剧场中先悬置自己,像哲学家阿兰·巴迪欧所要求,使我们自己的所有的立场在剧场中都有待辩护,使在场的所有人都须立刻为自己的清白重新辩护。必须使每一个人只在这一刻里才守得住自己的清白,必须使自己在下一刻、下一段情节里,就又需自辩,和额外地洗地。剧场必须是这样的激烈的政治现场,而其中的排练,正是为了使人人都无法清白地呆在原地,无法在既有立场上呆到下一刻。在剧场中,你如果不是列宁,那就一定是特洛斯基,或者布哈林。而列宁说了,在艺术这一剧场里,先锋艺术就是共产主义革命,主演就是革命者,起义也是在实践某一种艺术。在剧场中,艺术与政治是两种真理过程,相互对抗,先锋艺术和革命政治互相吞吃。哪有什么诸侯将相、才子佳人!必须先悬置演出,开始整风,因为,我们进入剧场,就是为了来受一些那每一刻都不同的真理的折磨。音洁的场外之说就告诉了我们这个道理。

《铸剑》亚日那导演 2017年12月10日


音洁常说,剧场中的真正的敌人,正如政治的真正的敌人,是人的惯性之下的懒惰。她的场外之说专治这种场内懒病。《恋爱的犀牛》式的萌蠢、庸俗和油腻,说白了,就是这种懒惰,就是假装拼命努力奋斗着,要我们观众以比劳动和思想更折磨人的方式去麻木自己,以便使我们自己最终不用去劳动和思想,换上鸡汤式人生感悟,来阻止我们主动去受一些来自真理的折磨,最后只能躲平。这种鸡汤剧走出第一步后,就开始郑爽般地荡秋千了:我自己这么漂亮,爱个谁好呢?我用代孕来演妈妈能抢眼么?这些戏贼怂恿观众思考人生,用选择之迷离的特权幻觉,去贿赂观众,要后者把他们自己的人生当超市货架,要他们炫耀在购物单上的ABC之间划钩时的犹豫和苦恼。这些戏剧之贼阻止了我们在剧场中去受真理的一些折磨。

诗剧《罗曼·冯·恩琴》王音洁导演 2015年9月22日上演


剧场工作的第一目标,因此就是要阻止群众这样懒惰下去,而首先必须阻止做戏之人再这样懒惰下去。
因为,剧场表面上是将景观搬到了观众面前,但实际上正是要用搬来的景观,去爆破观众自己最得意的那些既有立场,揭露他们至今讳莫如深的既得利益。
而这就是音洁的"场外说"剧场所要排练、要逼我们拿出的姿态,也远远超出剧场空间之外的姿态。是谓她的“场外”之说。

陆兴华
2021-1-26
返回页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