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尹萍虚构名叫“小芳”的经销商,骗母亲织了一年的帽子
发起人:猴面包树  回复数:0   浏览数:1901   最后更新:2017/01/06 21:49:50 by 猴面包树
[楼主] 猴面包树 2017-01-06 21:49:50

来源:YT艺术云图 文:赵成帅


“骗母亲织了一年帽子 忽然之间父母都老了”


2015年底在回四川老家的一次探访中,胡尹萍发现母亲和镇上很多妇女在编织一种毛线帽子。帽子低廉的收购价格令她极为难受。随后胡尹萍虚构了一个名字叫“小芳”的帽子商朋友,并介绍她和母亲做帽子生意。在接下来的12个月里,胡尹萍目睹了整个过程给母亲带来的巨大影响,以及在她心灵上造成的震荡。YT艺术云图面对面采访了胡尹萍,讲述了这个故事。

胡尹萍-《小芳》2016 箭厂空间


2015年11月,我回了一趟四川老家,两个大麻袋在家里很扎眼,打开一看,全是妈妈织的帽子,千篇一律老太太的帽子,两三种暗沉沉的颜色。整个冬天她都在家里一直织,因为毛线很粗糙,质量不好,她的手磨得很痛——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

胡尹萍-《小芳》2016 箭厂空间


我问怎么织这么多帽子?她说“打发时间”。又问起多少钱一顶?她说六块四毛钱,自己买线。她自己算了个账,一顶帽子用三两线,她买最便宜的线,一顶可以赚一块七到一块八毛钱,她一天打两顶;玩命打的话,一天最多可以挣五六块钱。

我们整个小镇的妇女都在织这种帽子,有人从外地来收购,拿去批发市场卖30块钱一顶。那个时候,她已经织了大半年时间。我听了有点憋屈、恼火,那两个大麻袋令人难受,这么便宜的价格就把我母亲的时间收割了?

胡尹萍妈妈织的帽子


我通过别的阿姨联系到收帽子的人,跟他谈将妈妈织的帽子卖给我,8块钱一顶,运费我出。最初他同意了,给我寄过一次,大概100顶,之后就再也不愿意寄了,他觉得这么多帽子,干嘛为你妈这个事儿费心,麻烦!我给他加钱也不愿意,没谈成,我就回北京了。

胡尹萍-《小芳》2016 箭厂空间


回来后,我想来想去这个事情都不对,我给你钱,让你收购我母亲的时间吗?我为什么不把钱直接给我母亲呢?小时候都是穿我妈织的衣服,她是左撇子,左右手都能织,速度比别人都快,织毛线裤子、织袜子、织拖鞋、织被子……高中以后就不愿意穿她织的衣服了,觉得很土,我记得那会儿千方百计把生活费省出来,去买最时髦的美特斯邦威。我爸也很少穿,忽然之间,好像她织的东西没有价值了。

但是我又不能直接收她的帽子,她肯定会说:“我们都是一家人,自己人干嘛赚自己人的钱。”一句话就把我搪塞回来了。没辙,我就想找一个人代收吧。我的大学宿舍同学,王燕,她跟艺术圈没什么交集,跟我家里人也没有交集,她承担了那个收帽子人的角色。在大学时候,我妈见过她,为了把这个浅记忆再抹掉一点,我让她取一个化名,她条件反射地说就叫“小芳”

然后,我跟我妈说我有一个朋友,是做对外贸易的,她的帽子都要发到国外去,她做这个买卖很多年了,我说我跟人家说“我妈也在织帽子”,她说她的价格好一点,你织了可以卖给她。她相信了,在她的思维里面,这里价格高一点就可以给这里织。她的手艺有了新的价值。

胡尹萍-《小芳》2016 胡尹萍妈妈寄来的帽子包裹


我开始从网上买毛线,寄给她,说是小芳那边出毛线,她织完寄给小芳。小芳住在北京昌平,我取回来,并把钱转给小芳,由小芳支付酬劳,25块钱一顶,她织一顶就能赚25块,织得好小芳还发点奖金。

我买的毛线都是纯羊毛的,日本进口的,她跟我讲:“小芳给我的毛线都很好,我这一辈子都没有织过那么好的毛线。”她是一个很传统的妇女,很本分地想:人家给我这么多钱,那我是不是可以给人家织好看点?于是,她织着织着开始变着花样织,发明了很多帽子,还自己发明了名字,叫什么“风雪帽”



胡尹萍-《小芳》字幕片段 2016 妈妈织的“风雪帽”


那一年她来北京,每次买菜我就给她戴一顶帽子,再加条围巾,在她的印象里,北京的风好大,雪好大,对北京的这种印象让她发明了“风雪帽”。她还发明了一个“带带帽”,帽子的带子很长,可以系上包住脸;她还织了一个“围巾帽”,帽子顶上有条一米多长的尾巴,可以在脖子上缠几圈,她说“围在脖子上就不用戴围巾了”。最后,她做了一个“眼眼儿帽”,像一个强盗的头套,我问她怎么想到这个,她说是看电视得来的,“我觉得这样围巾也不用了,带子也不用了,直接两个眼睛一个嘴巴就可以,更好用”。

她自己直接与小芳微信联系,我很少参与其中,不想引起她的怀疑。有时候她织完会请别的阿姨帮她拍一张照片,发给小芳确认一下好不好看,小芳就说“好看好看,你的帽子很好卖”。她逐渐有了自信,我吃惊的是,她开始有审美、有想象了。她织了很多花,我研究了一下,那些花都像蔬菜。她想织什么好看点,但是又不确定什么好看,她觉得蔬菜好看,就织一坨菜花、胡萝卜在上面。

这一年她织了320多顶,324或者325,我没有统计清楚,平均一个月寄一次快递,一次20多顶,中间有一个月耽误了。



胡尹萍-《小芳》字幕片段 2016 妈妈不满“绿帽子”


她第一次对这件事表达不满是因为别人笑话她织“绿帽子”。她挎一个小兜出去边聊天边织,街坊总说:“你为什么老织绿帽子啊?”她很生气,也很自卑,“小芳怎么老让我织绿色的帽子?别人都笑我,绿帽子是婆娘在外面偷老公的,他们说‘你天天在织绿帽子,你都要给谁戴’”。她的眼睛不好,黑灰色毛线费眼睛,红色又刺眼,我就买了很多绿色的线,她织的70%、80%都是绿色的帽子。她让我跟小芳商量:“你跟她说说,绿色黑黢黢的,我妈眼睛不好,能不能换一些颜色?”我跟她说:“这些帽子都是出口卖到国外的,你知道吧,人家老外喜欢戴这个颜色。”后来我给她配了一点其他的颜色。

胡尹萍妈妈织的帽子


她最开始跟小芳联系是让我打电话,因为她不会讲普通话,小芳也听不懂她的话,交流起来很困难。我想这样时间久了她会起疑,况且我还是想让她自己跟小芳进行真实的交流。于是引导她,我说“你要不要开一个微信?”她请别的阿姨帮她申请了微信号,我们家没有网络,她每次去阿姨家上网,让人家给她拍照片,我觉得太麻烦,说:“妈,你要挣这个钱,我每个月给你把网费交了。你自己在家学习一下,老去麻烦别人不好。”她开始学着发一点文字,后来在阿姨的带领下学会拍照片,再后来就开始骚扰我了,微信视频,我开着车的时候经常跟我语音聊天……

我让她去办个银行帐号,绑定微信方便收钱,她很抵触,她说:“小芳都把钱给我打到微信上,这个网络上的东西我看不见,很容易被偷,万一别人取走了怎么办?”后来慢慢发现偷不去,也就习惯了。

而且最初给小芳寄快递的时候,她都写我爸的名字,不愿意写自己的名字,男人才是家里的支柱。后来她靠这件事挣钱了,在家里有了一定的地位,她主动说“写我的名字”。

她说:“别人都非常嫉妒我,这么好的毛线别人见都没有见过,我每次拿出来人家都说让我分一点毛线给她们。”她学会了拒绝,她是一个很传统的家庭妇女,以前她哪会拒绝?



胡尹萍-《小芳》字幕片段 2016 妈妈想做“二房东”


有一次她联系我,说这个帽子卖得很贵,我拿出去织他们都很嫉妒我,她问,“可不可以让别人跟我一起打,我让别人帮我打的话,我跟他们说15块钱一顶,我还能赚10块钱。”她说行不行?我说:“不行,妈,这个要讲信用,人家小芳都说了你是开后门的,是挤进去的,你就自己打吧。”很逗,她想做“二房东”

我只想收我妈织的帽子,这样也能控制她,天气热的那几个月,抱着一团毛线起痱子,我就跟她说小芳这几个月生意不太好,你就少织一点,冬天冷嘛,我就说这几个月生意很好,可以多织一点。但是她织多了我不要,买的毛线都有数,我要确保帽子都是她自己织的。

胡尹萍-《小芳》2016 箭厂空间


暂时就不要采访她了,因为还是想让她在快乐里面,这么生活也挺好,就像我们小时候都不知道外面的事情,父母给我们营造了一个很奇怪的空间。前一段时间我奶奶突然去世,94岁高龄了,上个月我在老家呆着,那天守着奶奶的时候,我重新想起织帽子这件事,看起来挺温馨的,其实很残酷。

如果妈妈一直织下去,看起来像安度晚年,而我一直在安乐她,说难听点可能就是一种“安乐死”,你不觉得吗?你知道她不会再做什么了,就让她这么一直安乐吧,直到最后离开。我不知道她还能活十年、二十年,我只能让她以这样一种安乐状态度过余生,你对她没有别的可以做的,很无能,什么都做不了。

胡尹萍-《小芳》2016 胡尹萍妈妈寄来的帽子包裹


我在北京收到那两个快递包裹的时候,忍不住眼泪,两个麻袋把她一年的时间消耗在里面,而现在我能做的也只是在那两个麻袋里填充一点快乐,然后扎紧,事实上,我也在收割母亲的时间

我今年33岁。从在外面读书起,这么多年陪父母的时间加起来,可能都不及小时候半年。这是没有办法的遗憾,他们这个年龄还不需要养老,可基本的交流也没有。这几年很怪,家里各种亲戚开始接二连三地离开这个世界……好像我妈每一次打电话,都是因为谁去世了,她要跟我报告一下。我回老家,要带他们去医院检查身体,他们不愿意,怕听到不好的消息,就那么一直活着。

我其实有隐隐的不安,那两麻袋帽子,是你无法消化的一种难受。忽然之间,他们都老了。

胡尹萍-《小芳》2016 箭厂空间

采访✎赵成帅

图片✎源于艺术家胡尹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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