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俊:从约翰·伯格的《观看之道》开始
发起人:宁静海  回复数:0   浏览数:1407   最后更新:2017/01/11 22:35:02 by 宁静海
[楼主] 宁静海 2017-01-11 22:35:02

来源:凤凰艺术 文:姜俊


▲ 约翰·伯格

▲ 《观看之道》(约翰·伯格 著)

▲ 《观看之道》(约翰·伯格 著)内页


约翰·伯格在2017年的第二天离世了。他的《观看之道》曾深深地启发过我,有一种认知上的贯通之感。我曾经师从的理论老师是本杰明专家,法兰克福学派脉络上的白左(白人左派),因此约翰·伯格就显得非常对口,他毕竟也是个马克思传统下的艺术史家和评论家。约翰·伯格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角度上去讨论观看机制,从这个出发可以比较容易地连接到德波、鲍德里亚、福柯、布迪厄、朗西埃,包括最近刚访问完中国的斯蒂格勒。同一个问题在不同的思想家口中虽然千变万化,但毕竟现实着落点是相同的,只是讨论的视角不同罢了。


20世纪60-70年代马克思和左派理论在欧洲风起云涌的时候,《观看之道》也应运而生,并在BBC的加持下强势出击,成为了左翼艺术史大众普及的标杆。21世纪第八个年头后马克思和左派在西方又强势抬头,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一次次金融危机下饱受质疑,因此再读约翰·伯格对于今天来说有现实意义。


2015年我在中国美术学院的基础部开了一个《观看之道》的精读课,带着一年级的新生一起一句句阅读。这也是中国美院基础部的一次教学革新。当艺术越来越关乎到智力,艺术家首先必须是一个知识份子,而非工匠。在艺术产能过剩的今天,我们要问的问题不是如何制作,而是为什么要制作,这样做到底产生什么意义,那么什么是艺术教育的基础也应该被重新全面反思。


去年年底在一个评论家的小讨论会中,大家感叹,今天的艺术家几乎缺乏阅读,作品无法进入更为深层的精神领域,往往浮于表面,成为了一种形式上的互相挪、拼贴和抄袭。作为评论家,首先必须要有可写之点,这必须要由艺术家提供。否则这一互相的协作只会导出空洞的概念堆砌。这种状况追根溯源是一种艺术教育的落后现象。


今天,艺术教育不应该被看做是一种职业技能的教育。因为我们需要创意,需要能多维度链接和组织整合的人才。在德国,普遍多专业的大学教育使得每一个学生至少有两种职业参考,这使得学生的视角更为广阔。同时大量的理论阅读是大学教育中必备的环节,只有更了解我和社会,以及世界的关系才能更好的理解所学专业在其中的位置、自己的使命和可操作的范围。因此艺术家只有先做为一个开放的知识分子,不断保持阅读和社会实践,才能比较容易地开展内在性的创造,而阅读的目的是培养一个人的独立思考和反省能力。


参加精读课的人数虽然从最早的密密麻麻到最后的稀稀拉拉,但总算每次还可以保持20人左右的到场。阅读和诠释约翰·伯格的这个文本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挑战,从中我也受益匪浅。面对从考前班上来的新生,疑问无处不在,很容易会被彻底击溃。因为每一个概念,每一句话都可能完全未知,作为老师必须要提供有效和浅显易懂的答案。


▲ 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


《观看之道》的第一部分就直接衔接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本雅明之所以是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家,正由于他对于美学的讨论是在从生产力和技术水平到生产关系,再到感知形式的脉络之上进行的。生产力水平和技术既决定了感知的形式,同时也影响到生产关系(柄谷行人建议用“交换关系”去代替生产关系)。交换关系同样也深深的决定了艺术呈现的形式,而艺术形式又被统摄在整个社会和时代的感性形式之中。这样的链接和动态循环构成了约翰·伯格《观看之道》的基本底色。在之后无论是从第三章的女性主义视角,还是第五章中对于油画再现和阶级关系的论述,以及在最后一章中广告图像作为欲望和力比多的发动机在消费社会的新功能,我们都可以非常清晰的看到其中的一以贯之的逻辑链条。


约翰·伯格的这套本雅明分析法也可以链接媒介理论,在不同时段中主导的技术传播媒介同样决定了艺术和感性形式的样貌。在中世纪当文化贫瘠普遍地笼罩着欧洲大陆,大众理解力的发展极为底下,那么人们更容易欣赏条理清晰的圣象画——平面、无空间、图示化、画中人物大小和身份等级大小一一对应。这样的艺术形式一目了然,配合着宗教宣传和大众的认知水平。


自文艺复兴起印刷术开始普及,商业逐渐繁荣,作为欧陆普世语言的拉丁文受到各种方言的极大挑战和威胁。书商为了扩大盈利规模开始印制各国语言的书籍,德文、意大利文、法文、英文这时开始获得了上升的途径,和民族性规划一起进入到独立民族国家的构造中去。因此拉丁文开始走向死亡。这时才逐渐形成所谓的语音中心主义,所说的方言终于可以被书写下来,成为本民族的官方语言。


▲ Piero della Francesca 耶稣受洗 文艺复兴早期

▲ El Greco 基督受洗 巴洛克

巴洛克的总体艺术,拜罗伊特的侯爵歌剧院,Markgräfliches Opernhaus,兴建于1745年与1750年之间


伴随着阅读的推广、理性的崛起,大众的认知从图像中心转向了更为抽象的文字中心。阅读成为了一种逐渐普及的文明必备。人们再也不满足于清晰图表式的中世纪圣象画。绘画必须要和教堂空间一起,并在圣经文本的帮助下提供一种从外到内的体验性共振。从中世纪圣象画到文艺复兴绘画的转型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一定程度的清晰构图,但从文艺复兴晚期到巴洛克一种震撼人心的戏剧效果,S型的构图充满了动态感。绘画和空间,以及声响共同交织形成了多元、跨媒体的总体艺术。在背景中支撑它的无疑是人的默读,人的默读创造了自我内面的生成,创造了一个会感受、会反思的主体。它要求一种更为贴心的感性服务,使得所读和所见形成“此时此地亲临现场”的共鸣。


19世纪机械复制时代的来临,催生了本雅明”灵光“概念的发明。在辩证法的观点下,假如没有机械复制,那么也就不会有作为观念的“灵光”,这可以表述为,实事造概念。本雅明含糊其辞的“灵光”使得学界后人一直误以为是“原作性”。灵光其实代表了一种“此时此地的灵性体验”,对应的是巴洛克时代的总体艺术。


▲ 祭坛画上守护约柜的天使 拉斐尔(西斯廷圣母)

▲ 天使的复制和挪用


教堂所烘托的视听盛宴被市场上充斥的复制品替代,没有人关心图像原来的意义。图像的运用语境决定了图像的新意义,比如,祭坛画上的守护约柜的天使可以被挪移到广告传单上变成丘比特。围绕着宗教意识形态统一建构的总体艺术在那时已经破产,因为复制使得一切的图像都离开了其本来的宗教语境,成为了可以自由被挪用和拼贴的元素。市场的自由交换不仅打破了宗教的垄断,同时打开了一切图像生产的可能。19世纪中期,照片、印刷画、海报、广告开始了对于语言文字的猛烈攻击,这宣誓着图像时代的来临——图像革命。图像进入了一种疯狂的爆发,它们和产品销售紧密结合。当马克思1867年说:资本主义是商品的堆积,100年后,德波在《景观社会》一书中说:景观社会是图像的堆积。图像代替了真实的商品,主导着欲望的起伏。商品退居二线,只是勉强满足一下使用罢了。物的意义在于其可以激发的想象,消费社会就是用图像激发无限想象的社会。


▲ 居伊·德波 景观社会

▲ 美国时代广场——景观社会

▲  Gerhard Schulze《体验社会》


于是从媒介理论便可以很容易地去理解晦涩的《景观社会》,它其实讨论了图像和消费社会的内在关联。30年后德国社会学家Gerhard Schulze的一本《体验社会》进一步勾勒出了消费社会的新迹象——外在图像性向内在体验性的变调。学者们的研究早应该打破学科壁垒,一种侧重于内在体验的总体艺术成为了新焦点,仿佛巴洛克又回来了,剧院又成为一切美学的基本典范。今天商业的成功在于如何经营你自己的舞台。归根到底,从图像到多媒体、跨媒体的过渡始终是对于人之欲望的把控,它被技术、交换关系、感性形式裹挟着,同时也反向裹挟着它们,这是一种有机的共生。


20世纪之初公共关系学之父Erward Bernays,也是弗洛伊德的外甥,将精神分析引入营销学,并创立了力比多经济(Libidinal Economy), 即关于欲望的经济学。他曾经通过广告的图像,引导女性吸烟成为一种时尚,从而推动香烟销售的大幅度增长。这构成了今天最基本的市场营销美学。它正如《体验社会》所描述的不再只是停留在表象的展示,而更关注于内在的共鸣。


约翰·伯格的《观看之道》教给我们了这个理解世界的方式,书的最后一章细致的分析了广告和欲望的生成,以及消费所达到的“欲望之实现”。它可以一直被如此推演着,去理解我们的未来。


今天在美学和艺术理论中马克思主义的回潮要多亏了2008年的美国金融危机和2010年的希腊债务危机。从此西方普罗大众才真正的看明白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是如此失常(显然他们的觉悟还不如中国的士司机),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资本的金融化已经达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腐败和极端的社会不公被隐匿在幕后。从经济到社会反思需要时间,从社会到艺术的回馈还需要一段时间,当艺术反思逐渐成形变成了一种时尚还要再慢几拍,从西方的艺术圈的流行到中国大概还需要一年。

▲ 14届卡塞尔文献展专属杂志《南方》


2017年卡塞尔文献展即将召开《向雅典学习》的主题方向非常明确,当代艺术中已经流行五年的“祛人类中心主义”、“科学和艺术”、“思辨实在论”估计将到此结束,下一轮的艺术时尚趋势应该是欧洲的南北关系、经济和社会不平等、资本主义批判,难民、宗教矛盾、全球化和反全球化、对新的社会制度的讨论、共同体的再建构等等,总之社会和政治议题将在艺术中强势回归。这一迹象在上一届由Okwui Enwezor策划的威尼斯双年展中已经非常明显了,主题“全世界的未来”向我们展示的是一种黑暗的预言。


当我还是学生时,记得2011年13届卡塞尔文献展策展人Carolyn Christov-Bakargiev在明斯特做了一场讲座,大概有一种剧透的嫌疑,竟然大谈从籽到苹果树的生长过程,自此“祛人类中心主义”的五年基调已经确立。五年后,风潮大变,2016年欧洲危机全面升级:从2010年开始的欧债危机始终未得到妥善的解决;英国退欧公投成功;难民问题和恐怖袭击此起彼伏;美国特朗普当政预示着一种政治保守主义和民粹主义的回归。估计2017年的文献展也来不及回应这么多,但是毕竟给出了个明确的信号,社会议题和介入性艺术实践又将成为主流。一般慢几拍的中国当代艺术圈大概也应该慢慢调整到正确的姿势,到了逐渐和科学主题的艺术策划案说再见的时候,已经持续几年做社会议题的艺术家们还需要继续咬紧牙关,大概也马上会享受到这一轮的转型红利。


“当代艺术宗教”的兄弟姐妹们,让马克思重新开始读起来,在微信朋友圈转起来!


我们为什么不先从约翰·伯格的《观看之道》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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