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志杰|强策展与个人创造
发起人:小白小白  回复数:0   浏览数:1171   最后更新:2017/03/27 22:38:07 by 小白小白
[楼主] 小白小白 2017-03-27 22:38:07

来源:邱志杰工作室


强策展与个人创造

邱志杰

  有一个学生问我:邱老师,你这样去组织艺术家们进行合作,会不会被人指责是一种强策展。我回答说:你被个人创造的神话洗脑了。所以这样理所当然的动作在你看来变成了对于个人领地的侵犯。

  古代中国艺术家,在一些节令,因为一个朋友要远行,因为月亮圆了,因为某种花卉盛开,他们聚集在一起,吟诗作画,是为雅集。雅集的组织者,不管是王羲之还是苏东坡,他们自然而然也就是策展人。当然,这些策展人有号召力,相当程度上得益于他们是官员、名门,自己也是大艺术家。古代的艺术家并不被艺术院校的分科分成策展和艺术管理专业或创作型人才,雅集是文雅之士的聚集,是有创造力的人们的聚集。这股创造力,渴望着用来治国安邦,经世济民。不得应用的时候,勃发出来,落在纸上,变成理解世界的通道。

  雅集之时,起兴的借口,像是大家集体重生的机缘。我们珍惜着今天的命题,把它视为天赐的恩情与命运。怀揣着创造力的人们并不计较你是策展人我是艺术家,你用强策展压迫了我自由创造的天地。你发起,我应合。我应和不了你的发起,是我学艺不精,我对于好的应和,由衷地欢喜赞叹。你画了一个石头,我添加了石头上的青苔,王太守出手铺下了梅花遒劲的老枝干,德禅师提笔点了花瓣,柳处士补上了角落里的兰草。大家鼓励主人家天才的幼童当场吟诗,公认行书最好的私塾先生落笔把这首诗题在纸上。大家互相合作,激发,救场,也用难题来刁难朋友,激发他的潜能,善意地嘲笑他的窘态。你出一首诗,我步你的韵和你唱和,寄回去给你。你再来一首,我再回一首,直到一个人败下阵来拱手认输。我们并不以为这样的游戏剥夺了创作的趣味与自由。创作对我们来说,都是把自己交托给更开放的命运。我们感激朋友们的出现,他们让我脑洞大开。我们庆幸自己得以和这些才华横溢的人分享这个时代。

  我们相信,有某种高于我们个人的原则和能量,叫文运。个人的才华和灵感,只是为了迎接它的再次降临。当佳作从手中闪现,我们骄傲地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围观者喝彩赞叹感佩,并不是嫉妒。


  现代以来,个人创造的神话大行其是。艺术家被圈养起来,被划定了地盘。这块圈子里面是你的自由创作空间,在这里面里就是上帝,你垄断一切你掌控一切。策展人和其他艺术家不能侵犯你的这块地盘。但是这块圈子之外你得老老实实地服从一致的管制。策展、美术馆、观众的感受,市场。在这块圈子里面,“我就是想这么做”和“我喜欢”就是合法性的理由。这个圈子之外,你要好好表现的像一个有独特趣味的艺术家。这个时候,艺术家当然会激烈地为了扩大这个圈子而斗争。因为他们仅仅拥有这一点自由。但是他们忘了自己还可以去称为策展人、艺术史家、评论者,或者其它。当这样的艺术家面对一种号召,他首先想到的是捂好自己那个小抽屉。他想到的不是贡献出自己独特的方案。

  这样的艺术家,需要的只是一种惯例的空间/资金分配方案。他们心中没有把其他艺术家视为机缘的感恩。

《黄州寒食帖》 来源:网络


  我们一直有另一种做艺术的方法和看待艺术品的方法。我们把古往今来的艺术品视为一个连续体。单件作品的每一次再创造,都是已经持续千年的创造的延续与推进。每一个写下一首“金陵怀古”的诗词的诗人,都是在加入一场叫做“金陵怀古”的诗歌雅集,或者一首大诗的集体创作。其实我们都知道,荷马也不过是整理《荷马史诗》的行吟诗人们的集体的名字,吴承恩也不过是《西游记》的说书先生们集体的名字。《格萨尔王》的作者们而今安在呢?在莫扎特的笔下,难道没有巴赫的回响?而我的每一笔划下,王羲之就没有死去,颜真卿就没有死去,《爨宝子碑》的书写者就不会死去。每一个作者,都是整理者、汇集者、阐释者,每一次创作,都在响应一场邀约。都在加入一个互文性的集体创造网络。同时,他也是又一个新的邀约者。

  苏东坡写下《黄州寒食帖》之后,黄庭坚在卷轴之后补写了一条题跋说:“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及处……”,然后,一代代的艺术家不断地加上自己的题跋,一千年后,卷轴越来越长。参加这场雅集的,既是美术史家,也是批评家,当然也是新一代的书法创作者。如果说,这一卷越来越长的《黄州寒食贴》卷轴是一场群展,谁又是这次强策展的策展人呢?甚至,伟大的艺术家在写下一件作品的时候,就在等待着后来者的到来。王羲之说:后之揽者,亦将有感于斯文。他知道他的读者在哪里。

  艺术史是一场不息的接力创造,这本来浅显易懂。问题出在有一种艺术理论,把个体艺术家说成了神。这套神话让艺术家膨胀、狂妄,自以为自己的创造力独立支撑了一场创造。从此不知感恩,没有友谊,从此满腹心机,保密,用计,从此听不见邀约,看不见更广大的读者,也断绝了他创造力不竭的源泉。 从此变得委琐,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患得患失。自以为自治的同时,失去了自由。


  昨天晚上,我和日内瓦艺术学院的一位系主任谈起欧洲的艺术教育。她说,让一个19岁的大孩子要找到自己做艺术的“own way”,是一件过于急切的要求。这种逻辑已经摧毁了艺术教育的基础。我说:我们从小学走路、学开车的时候,学说话--不管是学母语或外语的时候,并没有被要求用自己的own way来走路,来开车,来说话,而是要求用Right Way,正确地走路、开车、说话。

  这个解决方案是:合乎Right Way的方式有很多种,首先得是Right way, 然后,你所发现的创造性的Right Way, 就是你的own way.  

  同样的逻辑,发生在一个在罗德岛美院读书的中国女孩子身上。女孩的母亲通过熟人带她拉找我,说老师让他们找到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于是,她做了一些东西,可是不管做什么,都怀疑这并非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于是做什么都觉得没有多大价值。我说:在你创作完成之前,并不存在着一个完成了的自我,你的创作不是要瞄准这个自我准确地再现这个自我。不是的,你的创作是在构筑这个自我。所以你需要的是不断地工作,跟随者兴趣和你所看到的可能性,坚持做哪件事情就用哪件事情的标准去把它做完美。一直工作那种程度到在你看来完美的标准和通行的标准并不一样。那时候,你的自我才会水落石出。你做过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你真心想做的,那就可以了。那天晚上,她的母亲给我发来信息说:孩子离开我那里之后一直在笑。很久没有看见她那么开心地笑了。

  其实今天不止是在西方,在中国也一样,个体创造的神话也是占据艺术院校的统治地位的。我们需要更新我们的个人观、自我观和创造观。让我们重新研究、倾听、临摹、练习。让创造重新变得从容、友善、优雅。他不需要像神一样开天辟地,但要像人一样有情有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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