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艺术世界杂志
《HYSTERIA》成员 Bjork 和 Rae 于 VFD 的行为艺术现场,2015 ©郭锦泓
东伦敦俱乐部十年纪
郭锦泓|文
在我 2012 年到达伦敦时,许多人说我已错失了伦敦夜生活的“黄金时代”——上世纪六十年代 Dalston 地区的牙买加俱乐部风潮、八十年代 Acid house 迷幻派对和“闪电之子”的俱乐部文化,以及九十年代锐舞派对的兴盛。似乎轮到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可以自主出门夜游时,伦敦的禁药禁烟令和酒精许可限制已经将俱乐部文化的颓靡疯狂特质消解殆尽。然而,城市士绅化的脚步逐渐将整个伦敦东区和南区(从著名的 shoredigh 区一路延伸至 peckham)吞噬消化后,伦敦青年俱乐部的主脑们也跟着换血完毕:代替老牌的 Joe Wieczorek(九十年代锐舞派对推广人)登上舞台的是诸如 Beck Rosoman, Zena Blackwell 和 Dan Beaumont 这样的 DJ 出身的年轻人。他们与中产阶级士绅化潮流相辅相成,将夜生活从城中心的 SOHO 区慢慢扩张到了东伦敦的 Dalston、Angel 和 Hackney 区域——这些以年轻嬉皮士和艺术家聚居闻名的前工业区和少数民族聚居区,终于迎来了最凶猛的一波人工景观改造狂潮。夜间俱乐部再也不是纯粹音乐的天下,因受地域文化人群的影响,当代艺术终于开始登上夜生活的舞台。作为一个职业艺术家和人类学学生,我在伦敦的五年目睹了东南伦敦的夜生活和艺术胜景的变化与发展,对中产阶级士绅化抱持着很复杂的感情——从学术和社会批判角度考虑,中产阶级士绅化构筑了一幅令人扼腕的“全面回忆”(Total Recall)式的科幻景象:文化和民族经由移民和人工城市景观的建立而走到了同一个街区,但却没有彻底互相影响或交融。各个族群在这种强制整合中体会到的更多是割裂感,各个意识形态于这种割裂感中变得更加强悍独立。艺术家们从东南伦敦的牙买加或阿拉伯聚居地的人群中获得灵感,用以构筑奇异的艺术王国和夜生活,而作为灵感来源的人群则自顾自地加紧抱团化,抵抗着士绅化的影响。作为一个艺术家身份的年轻人,我无法拒绝士绅化和本土移民文化比邻的奇景,甚至沉浸其中——如同凌晨三点自 Dalston 的俱乐部中跳舞完毕,出来总归想要喝一口街角土耳其烤肉店的番茄羊汤。
2003 年于 Highbury 地区成立的 Club Motherfucker 是整个东区酷儿夜生活繁盛的起点,创始人 Beck Rosoman 以独特的乐队现场结合锐舞风潮的形式,将散离于伦敦各处的酷儿们和年轻的 LGBT 群体聚集一堂。在 2006 年,发起人 Beck Rosoman 和 Zena Blackwell 将战场转移到Barden,拉开了 E8 地区成为“全伦敦最酷的邮政编码”的序幕。Indie 电子和未来电子一时间占据了东区所有的夜晚,数以万计的年轻人将完全不受约束的千禧一代风格带入舞池:窄脚裤、彩色头发、小礼帽和奇形怪状的 DIY 饰物以及花臂纹身——一代年轻人终于不必再承担推动社会变革的重任而放任自己沉浸于赛博未来的狂欢之中。然而年轻的 hippster 们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渐渐开始创造历史:千禧年之后的酷儿文化带着超越了其他所有时代酷儿们的自信姿态占领文化高地,以 the XX 和 Charli XCX 为首的年轻 DJ 们不必再遵循既定的规则和秩序,得以将锐舞电子融入新世纪所有的元素(indie,techno,摇滚,后朋克,trap,witch house……)。很难说 the XX 是否受到了八十年代“闪电之子”们的思潮影响,但我们不难清晰地看出,“闪电之子”们的确将嬉皮一代和酷儿一代承前启后地联系到了一起。David Bowie 式的“新罗曼司”电子乐和交杂洛可可与未来感的装束直接催生了东南伦敦“俱乐部酷儿”们的未来二十年——2008 年是分水岭式的一年,伦敦遭遇了经济危机的洗礼:失业、福利缩水、学费和公共花费水涨船高……粉色的酷泡泡们一个接一个地被戳破,“没有哪一年比 2008 年更适合喝醉”,俱乐部推手+著名的东区派对动物 Dan Beaumont 在一次采访中如是说。于是,他在这一年下半年建立了日后的东区地标式俱乐部 Dalston Superstore。
Dalston Superstore 酷儿夜,Dalston Superstore, 伦敦,2014 ©Dalston Superstore
同一年,艺术家 Carsten Höller 在 Prada 基金会的支持下设计了 The Double Club。这个只存在了 8 个月的快闪俱乐部位于东北区的潮流中心 Angel 地铁站附近,包含了一个酒吧、一间餐厅和迪斯科舞池。Höller 将自己对于刚果爵士舞曲的私人趣味带入了这间俱乐部——俱乐部每周大部分的夜晚都是刚果音乐 DJ 驻场,而舞池设计则极尽混搭:人造热带植物的枝叶被 LED 灯泡取代,舞池上方的迪斯科球和环形的 DJ 台都足够复古——或者说,与同时代同地区的俱乐部略微格格不入;但 Angel 地区靠近Canlendonia road 的刚果聚居区,The Double Club可以看作是少数民族被本土士绅化的又一经典案例:包括餐厅部分的塑料桌椅、酒吧区的假棕榈树和霓虹灯装饰,甚至是 DJ 们极具代表性的黑人爵士乐手打扮和菜单设计(几乎都是本土化之后的非洲烤肉和啤酒),无一不淋漓尽致地复制了一个“傅满洲”式的西方想象中的异族梦境。The Double Club 作为艺术作品功过难评,作为一个俱乐部而言表现尙属平均:有人说 The Double Club 就是千禧年左右的 Sketch(位于 Mayfair 区的米其林一星网红餐厅俱乐部),可见其地位影响。然而要数俱乐部之“魂”,我们必须还得回到 Dalston Superstore。
Inferno 成员于 Dalston Superstore 后台,2017 ©Inferno
几乎在 The Double Club 行将结业时,Dalston Superstore 开始崭露头角。这家日后与 Vogue Fabric 和 Café OTO 并称“东区三巨头”的俱乐部,开业之初就自带彩虹色,服务生都像是从《天鹅绒金矿》或九十年代的天台秀场直接走下来的时代面孔。尽管以 LGBT 灵魂加身,却并没有诸如 SOHO 或 Chinatown 地区的同性向俱乐部那样泾渭分明。Dalston Superstore 外表的涂鸦墙和地下的 Techno 向舞池,以及一到周末夜时门口排起的长队里是清一色的天使面孔。我曾经一度非常沉迷于东区这种毗邻牙买加社区,如杜拉斯笔下西贡长堤区一样的复杂特质。东区三大青年向俱乐部各司其职,Dalston Superstore 专意与变装皇后、野生超模和涂鸦艺术家合作;Café OTO 是日本向实验音乐圣地;Vogue Fabrics 则带着知识分子气息和工人阶级特质,是集讲座与娱乐场所一体化的俱乐部。东区这条黄金街可以满足来自任何一个族群的喜好。从开业之始,Dalston Superstore 就致力于将八十年代的黄金“闪电之子”意象带回千禧年的伦敦,俱乐部时常化身为画廊空间展出地下艺术家作品,也经常举办独立杂志新刊开幕派对。我那时所在的独立女权杂志《HYSTERIA》的核心成员每次开会几乎都选在 Dalston Superstore,不仅仅是为了相对便宜的鸡尾酒,更为了轻松自如的环境——从领班到服务生都是艺术学院的学生和尚未成名的年轻艺术家,永不赶人,几乎 24 小时营业,邻座经常能有意外之喜(年轻演员和著名的变装皇后们经常出没)。伦敦地下目前最火热的团体之一 INFERNO 更是 Dalston Superstore 的常驻艺术家之一。和 Vogue Fabrics 一起,Dalston Superstore 一直都试图将行为艺术表演和舞池相结合——活跃在伦敦酷儿地下亚文化的艺术家如 Lewis G.Borton,House of Health 或 Bjork Lidin 都先后在这两家俱乐部进行过行为表演。与白盒子式的“干净”截然不同,在东区俱乐部的地下舞池里没有限制、没有框架,观众更是不被局限在“安全范围”之内,很多场表演都像是在致敬六十年代最激进的维也纳行动派艺术家或 Leigh Bowery 等人。这在现今安全的画廊向行为艺术表演中显得格外珍贵——体液、排泄物、疯狂泼溅的颜料和动物内脏,与周围大汗淋漓的观众和 Techno 电子一起,组成了仍能在中产阶级化的伦敦保持一点“地下”特质的东区奇景。
将脚步走远一点,街那头的 Vogue Fabrics 则显现了更多的女性主义特质。与 Dalston Superstore 的泛酷儿特质不同的是,成立于 2007 年的 Vogue Fabrics(简称 VFD)直接宣称自己是“女权主义者聚居地”——舞池音乐更加随意,俱乐部风格更加无限制,学术气息更加浓厚。这在“俱乐部”的属性中非常难得,但也许也跟 VFD 的定位有关——VFD 从未将自己定位成 nightclub,更多是“艺术及女权主义乐园”。在它成立及发展的十年间,更多发展的不是俱乐部文化,而是推动了东伦敦地下亚文化的蓬勃成长。在经济危机的三年内,几乎所有的俱乐部都在低调地消极买醉,唯有 VFD 和 Café OTO 以及 Corsica Studio 仍然在积极地组织文化活动:VFD 将橱窗改造成了展示空间并只开放给“地下艺术家”来自由创作,应邀创作的艺术家多未受过任何专业训练而只凭直觉创作。因为展示空间的公益性和东区的混乱特质,VFD 的橱窗展览往往展现出一种心醉神迷的纯粹感——不乏有类似 Lavinia Co-op 这样的地下变装皇后中的传奇人物。这些与白盒子式画廊空间截然相反的表现方式充满了朋克气质,带着野生大麻一样的粗野灵魂让人一见难忘。也许跟我伦敦最后三年的女权主义行为艺术探索经历有关,我对 VFD 的感情非常复杂而纯粹——这个几乎在我家楼下的俱乐部不仅是每周例行打卡的场所,还是很多次杂志新刊发行派对和我们六个女孩组成的女权行为艺术团体“Wet Fuck Parade”的活动场所。我们将三四次的行为艺术“试镜记”都选在了 VFD 进行,在我们这些千奇百怪的“虚假试镜”实验中,招募到了无数意想不到的疯子、怪人和奇人。VFD 似乎总能挖掘出参与者最怪奇和邪典的一面。
而 Café OTO 和 Corsica Studio 则是另外一种极致,同样兴起于经济危机前后的这两家集 Live House 和俱乐部为一体的机构则在推动伦敦音乐发展的道路上走得更远。Café OTO 多年以来都致力于介绍前卫或先锋实验音乐,拜老板慧眼所赐,铃木 Suzuki 和河端一这种常年流离于故土之外的地下大师经常在 Café OTO 进行即兴表演。即使是 Bon Ningen 这样端端正正在别家 live house 做表演的青年乐队,在 Café OTO 也会时常来一段单人噪音即兴实验。也许 Café OTO 不该被归为“俱乐部”,然而其轻松的待客环境和松散的店面氛围却又特别符合传统社区俱乐部的“众乐乐”特质。我私心还是愿意把它归到“俱乐部”的范畴之内,毕竟看演出搬板凳围坐在乐手周围这种居家地下音乐会氛围在如今还是太难得了。
Café OTO 现场夜,2012 ©Café OTO
Corsica Studio 夜现场,2016 ©郭锦泓
Bo Ningen 在 Café OTO,2014 ©郭锦泓
酸母庙在 Corsica Studio,2014 ©Corsica Studio
作为同样类型的实验音乐俱乐部,在 Café OTO 南部的 Corsica Studio 和 Electrowerkz 则表现得更为硬核。毗邻欧洲曾经最大的购物中心、现今伦敦治安最差地区之一 Elephant Castle 的 Corsica Studio 和在国王十字火车站附近的 Electrowerkz,因其地理环境就天然带有一部分脱轨气息——更专业、演出夜更迷乱是这两家俱乐部的共同特征。在 Café OTO 时还在用口弦和民族乐器玩实验的大友良英或河端一,转到 Corsica Studio 时就会自动表演砸琴。几乎每一个在 Corsica Studio 或 Electrowerkz 的夜,我们都会有人丢失外套或是喝到断片,然后在转三趟夜间巴士的路途上吐到不省人事。选择以东南区这两家俱乐部刷夜的人们,多为实验音乐或 Techno 的忠实用户。相比Dalston 地区的嬉皮士们而言,这两家俱乐部对目标受众的风格限制更严格,几乎看不到除实验音乐和 Techno之外的任何普通人混迹其中。受众和俱乐部氛围相辅相成,这大概也是伦敦俱乐部的特点之一。因岛国属性,伦敦与日本的社会架构很相似,致力于细化社会结构,每一个族群都有其相应的社会容纳度。因这种“安全”的社会分类,各个族群的目标文化也相应得到了良性发展。伦敦俱乐部几乎难有“一家独大”的垄断情况,各个目标族群都能在各自的属性里找到相对成熟的俱乐部文化。
行为艺术团体 house of health 于 electrowerz 现场表演,2016 ©郭锦泓
谈“东伦敦俱乐部十年”,在东伦敦汗牛充栋的俱乐部环境下只谈几个似乎远远不足够描摹这宏大的俱乐部图志。然而在这繁复的地图中,我们还是能够看到一些清晰的脉络——这十年对于伦敦而言是相对不太友好的十年。从金融危机开始到英国脱欧,伦敦在风口浪尖上挣扎反复,所幸方向始终清晰。在全球化的幻象日益撕裂的今天,伦敦作为欧洲文化中心的风向标,始终保持了清醒的自我修正能力,在向主流妥协和保持亚文化之间维持了一个相对完美的平衡。正如 Amy Winehouse 在采访中所说:“如果有可能,我的完美结局是在东伦敦的俱乐部里死于最大剂量的迷幻药和酒精……不要救我。”由是,东伦敦的俱乐部为她竖起纪念碑,同时也脚步向前,蒸腾一代又一代的年轻灵魂,永不妥协,永不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