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评|紧急中的冥想
发起人:蜡笔头  回复数:0   浏览数:2781   最后更新:2019/01/05 22:50:17 by 蜡笔头
[楼主] 蜡笔头 2019-01-05 22:50:17

来源:艺术世界杂志


展览现场图,木木美术馆|图片提供


梁绍基:恍

中国北京|木木美术馆

 2018 年 9 月 15 日 — 11 月 11 日  


紧急中的冥想

Jerome Araki|文

恍——左边为“心”,右边从“光”,梁绍基的全新个展以“恍”字作为其结构的线索。光是梁绍基觉察到丝茧灵性的直接契机和条件,这束光从三十年前照耀至今日。它不是“要有光,就有了光”的神性恩赐,而是天人合一的自然氤氲。所谓“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蚕丝勾连在象与物之间,在捉摸不定的光下黏合理性与偶发,真切地贴近生命与世界。

《天庭》塑造了蚕丝与光所构成的充满宗教意味的虚静之境。晦暗展厅的最中心矗立着高达八米的丝圈灯柱,犹如一座纪念碑。在其两侧,遍布锐刺的铁丝锥体被绵绵蚕丝包裹覆盖。幽暗的光缓慢地透过丝线溢出,显现出丰富和绝不重复的细部。微观尺度上的蚕丝远非是规整的,其离散性、不可测性构造出超越规则的空间形态。这些锥体霎那间又幻化成时间的沙漏。在《时间与永恒》中它们裂变为两个维度。其一,丝锥于展示空间的天与地中相对;其二,单独的丝锥云游四处,被置入知名的地景当中,同其所处的情境展开一场对话。双重维度不仅诱发出空间上的游历,挖掘出了一条“隧道”(有一组创作的名字正是“平面隧道”),亦松绑了文化上二元对立的惯性思维禁锢。

把存在归于时间,梁绍基的此般时空魔法施加在观照自然与生命的山水景观内。《残山水》由无数蚕虫一生留下的斑驳痕迹连结而成。长长的丝卷从展厅顶部倾泻落下。与它沧桑的质感相对,在另外两件同样饱含山水禅意的创作中,梁绍基妙用了轻盈蜿蜒的“春蚕吐丝描”。《沉云》中,蚕丝附着在古香樟木的残骸上,这是轻和重的张力场。《旋》内的卵石被丝线缠绕,则是刚与柔、永久和易逝的角力。“冰与火之歌”撬开了一道裂隙,那是由细腻丝线所架构出的荒漠化表面上不可见的裂谷,是存在与存在者之迹的辩证运动。丝迹恰成为索引,物化了时间的同时标示了生命的结点,而绝非悲剧性的终结之处。

对生命的设计和操作赫然在场,实验员们通过基因编辑技术将荧光蛋白输入到蚕卵中,其培育的蚕吐出的丝会在特定波长的光下放射出绿色荧光。《荧光》即是把空茧堆入有机玻璃的锥体里,并将这座“圣物”藏于洞穴模样的展室深处。同以往作品中丝线反射或折射外在光源不同,荧光茧是自发光的。此种视觉经验源自技术理性大行其道的现今,生物及基因技术动摇着关于“何为人、技术何为”的既有信念。在科技对艺术的强介入业已流行之势下,我们不禁要质疑,梁绍基的这番尝试是否涂改掉了其既往创作朴素空真的面貌呢?艺术家被临时委任为“掀开伊西斯面纱”的主角,以科学破解自然中神秘现象,但其同时仍为感性留下一道蚕丝帐。技术为艺术家所用,成为一种诗性的叙事,想象力亦被他驱使。梁绍基拒绝被归类在艺术家、科学家或者蚕农等某一具体身份之下。蚕之于他,亦不再是研究的对象,而是可相互沟通交流的主体。美术馆的顶层被复原为一间养蚕室,一件饲养工服洒落在地铺之上,领口附着着一颗蚕茧。那是蚕虫趁艺术家小憩时的恶作剧。观者与自然物之间某种感应使得人从改造者、设计者的高台上走下来,惬意地蛰伏在自然当中。在这里,我们有必要对“自然”下一个全新的定义:它不再指向“人化的自然”,而是“自然而然”。

展览现场图,木木美术馆|图片提供


梁绍基曾将大量的蚕放置于身体之上,静止不动令其吐丝包裹人的肢体。他开玩笑地将这一过程命名为“作茧自缚”。梁绍基隐居于天台山中,极简的生活恰如茧中蚕一般。“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这句话也适用于“丝人”。艺术家遵循着佛家天台宗“止观”之法。止为定,观是慧,定慧相生,止观双修。他避开纷扰的尘世,全神贯注地“致虚极,守静笃”。但他的修炼并未两耳不闻窗外事,其创作中那些“蚕思”都直接与当时的政治、社会事件、动荡的国际时局有关联。所谓“实入虚出”,对现实的关切被艺术家巧妙地转换为对自然的观照。

借用美国诗人弗兰克•奥哈拉(Frank O'Hara)诗作题目“紧急中的冥想”来描述梁绍基的实践与当下时代的关系再妥帖不过。波德莱尔所谓现代性的“易逝、流变”连同意识形态的持续性对抗一起制造了“紧急”的情况。“冥想”似乎对其避之不及,但它却生发出大彻大悟从而切中紧急的要害。“恍”也被赋予了双重面向:恍惚,描摹了现代人的困顿、世界的碎片化;另一个方面,它又可意味着在心境纯净之后的自性生光。梁绍基凝视着我们所处的时代,抛出虔诚的追问。其创作对当下危机的回应难以在西方中心主义的讨论系统中生效。但是非人化的自然也不是东方思想家的专利。只不过早在先秦时期,庄子就曾创设下那个浪漫的思辨情境。梦蝶的桥段在梁绍基的身上复现,蝴蝶则被置换为蚕。蚕与“我”之不分,剥夺了虚假的主体性概念生效的语境。“齐物”同时还意味着,我们不应仍将东西方放在对立的两面,也不应不假思索地寄希望于以东方思想救赎西方现代性。梁绍基作品中那种人与自然的亲近感是天然的。它虽在不同文化中的表现迥异,但底蕴却是共通的。蚕与艺术家的生命在“恍”中默默地踟躇、蜕变、升华,大道蕴含于其中。对此,侯瀚如曾做出如下评价:“梁绍基让我们见识了充满矛盾的当代世界中最激进状态下的生存体验——强大的支配权,自然、人类与社会,始终被弱者以及更脆弱却恒变的力量挑战并击败,就如同生命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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