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志燕:艺术不是安慰剂
发起人:点蚊香  回复数:0   浏览数:928   最后更新:2021/05/10 21:25:03 by 点蚊香
[楼主] 点蚊香 2021-05-10 21:25:03

来源:打边炉ARTDBL



受访者:姚志燕
采访:黄紫枫、田露思
编辑:黄紫枫


明天下午,“我是自己的陌生人——姚志燕作品”将在北京成当代艺术中心开幕,这是生活和工作在深圳的艺术家于北京的首次个展,由冯博一担任策展人。在前言中,冯博一这样谈论他的作品:“姚志燕的作品都是围绕人与自我、人与人之间幽微的陌生关系,其想象力充满着混杂、孤寂和暧昧的情结,塑造和建立了一个自我封闭又无限延伸的世界,并在不确定的变幻中捕捉和固定那一个个片断的瞬间。”

在作品从姚志燕在东莞的工作室运送至北京的前一天,《打边炉》和他进行了一次谈话。这次展览呈现的是姚志燕自2018-2021年的作品,对于这段时间,他的描述是“无序状态后的重组”,将混乱中的困顿压抑在灰调的画面之下,又以偶尔的狡黠和幽默搭建一个可以喘息的出口。姚志燕有着非常强的表达欲望,尤其是在谈到他的过往时。相识多年的王晓松也在文章中写到:“姚志燕不是一个彻底的、大无畏的人,也不是一个懦弱的、胆小怕事的人,他一直站在俗世的中间值上;他没有饱读诗书,也没什么高深的理论;他对世俗有很深的依恋,谈资不少,漂浮然而却不轻浮。”

我心想这或许是他应对生活的策略,需要通过某种成型的叙事语言体系支撑信念,每一次的回顾和倾诉,都是在重新组织自我与生活间的关系,以获得自洽的告慰和勇气。这些反应在画面上时,则是人与人之间浓稠的粘性,隐约的故事情节,模糊的轮廓框架,那些难以言说的痛苦被过滤在画布之外,留下的简练,则是他对世界的理解和反问。

文章发表前经过受访人的审校。


城市

ARTDBL:你很早以前就来到深圳了,也做过像《玩》这样记录还在剧烈发展时期深圳的作品,无论是将镜头对准身边人,还是望向完全不相识的陌生人,他们身上有着怎么样吸引你的共通点?

姚志燕:我在深圳第一个工作室是在华侨城汕头街和三个朋友合租的,一次好几个朋友聚到一起玩,随着音乐跳舞,喝酒,嬉笑,我拿了个索尼的录像机就把这个场景一分不减地拍了下来,做成了作品《玩》。回头想想,我们当时的那个状态,似乎并不是局限在那一个空间、那个晚上的那群人里,在我们周边城市里的男男女女,都是这样快乐却困顿地、没日没夜地在不同的娱乐场所里消耗着自己的生命。回头一想,那个时代似乎都是这样,我们好像都沉浸在和内地巨大生活差距的泡泡里,并因为开放所带来的无尽自由和欢乐而感到满足,却很少戳破这个泡泡,去看城市的另一面。

《夜游神》,摄影,2005-2007

后来,刘卓泉做了《葬在深圳的姑娘》这个作品,我协助拍摄。广东这边的公墓都会把逝者的照片烧在瓷片上,容貌非常清晰,墓碑上还有着他们的祖籍,走过一片公墓,她们的来处都昭示着一道又一道的足迹。我们看着这些墓碑,发现很多姑娘都是在二十来岁的年纪就失去了生命,我们不知道她们经历过什么,只能从这个非正常死亡的年龄猜想她们过往的生活。这些在日常的生活中都很难找到踪迹,但在墓地里,当她们的死亡如此轻而易举地摆在面前的时候,我们触碰的是一个世界,体会物质丰裕背后或许是这一波又一波来到深圳打工人血的代价。

你似乎永远无法从表面看透深圳。以前总和朋友聚在一起喝酒、玩乐,热闹过后,每个人背后都是一个世界,这座城市也是这样,大家都飘在城市的表皮,却抓不住归属感,只能往前走,在不断的追逐中抓住一些能够填补内心空白的东西。

《夜游神-青光纪》,摄影,2004


ARTDBL:除此之外,你又是怎么去观察身边更年轻的学生的?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是不是也带着某种你所提到的深圳“印迹”?

姚志燕:有段时间,我都会在差不多晚饭过后的时间点,在学校附近等着学生出来玩,也跟着他们拍了好长的时间。十几岁的小孩,有点像是天使和魔鬼的结合体,做事情都是不顾后果地向前冲。这些学生大多数是“深二代”,在他们情绪化的青春期里,总是有很多的冲撞和矛盾,和父母的关系也处在一个相当紧绷的状态,不再像我们这代人一样,对权威有着一种敬畏的心情。曾经有个学生,总是副很“冲”的模样,也不顾任何的规矩,一次上课他表现好了,正好我手边有一个橘子便给了他,没想到他转身就把橘子掰开,一片一片地分给了身边的同学,说要和大家分享。从他们身上流露出的不成熟的可爱和脆弱,和对世界的蔑视,同时存在于在一个人身上,这种矛盾的结合也让我在面对学生的时候,多了几分思考。

在考试评判制度下和激烈的考学升级路上,学生从小便生活在一个相当紧张的生活状态中,但人都是脆弱的,我看着他们就像一根根紧绷的弦,时间久了,有的孩子撑不住就断线了,一旦跟不上队伍,学校、家里能够容纳他们的空间就更小了,他们没有更多的选择和办法,只能通过对规则挑战表达自己的愤懑。成年人和学生的相处,带着太多的不理解和质疑,甚至是本能的傲慢,把镜头对准他们,是希望能够通过这种方式了解他们每个人背后的故事,进入、记录他们世界,青春期“狂妄”的状态稍纵即逝,却是难以松动的社会价值评判体系背后珍贵的真实显现。

《夜游神-青光纪》,摄影,2004


ARTDBL:回到自身,当时你是如何去回应城市所带给你的种种感知的?

姚志燕:大约在十多年前,我经历了两次濒临死亡的病痛,心理、生理、现实生活都面对着难以处理的困境和压力。于是,我就出走了。至少一两年里,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去走走,一直走到凌晨,像个游民一样在城市里晃荡,刚开始的时候附近的保安还会把我拦下来,问我在干什么,后来时间长了,他们见怪不怪也就不再搭理我了。

午夜的深圳,给我留下最大的印象便是一个繁华的、疯狂运转的机器一下子被抽空了,房屋、楼宇物质的东西全都还在,但是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空壳。现代城市人内心的空洞很普遍,但深圳获益于改革开放所带来的经济腾飞,繁荣也是爆发式膨胀的,人从过去那个精神物质都极度贫乏的生活来到深圳,就像是荒原上的动物进入密林,一下子感觉到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冲击,和能够朝着追求方向进击的自由,却也危机四伏。过去身边发生的事情,我更多只能是从个体的角度出发去作出情感上的感知和反映,当一个事件慢慢地显现其背后出某种群体性意识,创作便创造了“发生”,为我进入更大环境的讨论中铺设一条通路,人和城市之间莫大的疏离感促使我在2005-2007年间做了《夜游神》这一系列的作品,也记录下了我在那个阶段的内心状态。

《夜游神-自画像》,布面油画,100X100cm,2011

容器

ARTDBL:人和人之间的这种疏离感,一直延续到了现在的画面上,但在《夜游神》上表现出了非常沉重、阴郁的氛围,而在近期的画作中却是更加简练的表达,这之间是如何转换的?

姚志燕:那个时候正是在切实处在人生低谷的阶段,当这一切离自己非常近的时候,自我是被情绪包裹着的,会不自觉地向外寻求一些能够释放自己的途径——不知疲倦地行走,用最直接的影像的方式去面对外界,甚至是拿起画笔的时候,不安的情绪很自然地就暴露在了画面上。这些年下来,生死的问题还是一直伴随着我,虽然不再是亲身体会,但身边的人、事、物的变迁,就像是阴影一样附着在我身上,而这推着我要从一个另外的视角去观看这些经历,也更加坚定地要回到自己的内心来。

情绪喜恶之上的是决定,唯有基于事物本身的判断,才能让行动脱离被临时性情绪所左右的状态。创作中的手作感,会赋予创作者一种脱离甚至是超越情绪的力量,去到一个更大的空间之中。我现在的作品还是延续了过往对人和人之间关系的纠缠,但画面上更简洁了,画布是一个容器,装载了我的过往,在经历了这些悲痛过后,我很难再做出甜美的画面了,而那些纠结的视觉表达,都在自我消化后,表现了出另外的样貌。创作既不能为我解决生活中的困苦,也无法成为我逃避现实的出口,我只能排除杂念,诚实地面对画面和自我的一切。

《我们》,布面油彩,120X120cm,2020

ARTDBL:似乎过去的创作对你而言更像是一种直接的反应,它是单向的,而现在更像是一个编织的过程,你的视角、情绪、对创作的理解汇集在一起之后,画面就有了更细腻的肌理和层次。

姚志燕:做完《夜游神》后的几年里,我的生活都处在一个相对混乱的状态之中,消耗了大量的精力,创作也受到了影响,2018年逐渐从之前的无序里走出来,画了大批的新作。绘画也是一个通道,不单纯是图示观赏愉悦感的处理,创作不是安慰剂,你没法靠它麻痹自己。它对我来说,更像是对进食的需求,甜食吃多了,也会想换个别的味道,自我表达的欲望,可能会通过语言,可能会通过文字,但更多的时候画面能够带出更多语言所无法企及的内容。尽管创作并不能让人饱腹,却自然而然地占据了生活的一部分,永远对它有着渴求的欲望。

《弟兄们,世人恨你们,不要以为稀奇》,布面油彩,150X200cm,2020

基点

ARTDBL:在你的画面中,人物之间有着很强的粘性,这暗含了你对人与人关系怎样的理解或感受?

姚志燕:人物在我的创作中,就像是基点一般的存在。人的形象是一个大家都享有其共性的基础符号,承载着多样的、难以言表的情绪和社会关系,无论是创作还是对艺术的理解,我们都没办法脱离对人的思考,所有的事情都是在做人的事情。除此之外,我并不会更多地考虑画面人物表情、形态结构的准确,外形的准确度对我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我希望在人的基点上,延伸出更宽阔的、处在现实和虚拟临界状态上的画面空间。潜意识里,这些人的形象是我内心具像化的体现,当我们还有很多未知的语言表达时,人的基点为我的画面提供了一个帮助进入的路径。

我相信一切生命都是有主宰的,人自身的生命非常脆弱,但是生命影响生命,人与人之间密切的往来,会彼此造就一个个不完整的生命。这背后还有更强大的无可触及的神性力量,但艺术是很个人的东西,它的魅力在于艺术家看待世界、表达世界的方式,我是在想,如何才能在自己身处的现实之中,通过行动去影响另外的生命?我尝试着模糊化画面中人和人的关系,过分清楚的视觉语言,可能反而削弱了画面和真实生活间的感知通路,也拒绝了他人经验的代入和共情。

《袋 路》,布面油彩,300X200cm,2019

幽默

ARTDBL:与此同时,你对作品的命名、对画面的解读,当它们转化成语言的时候,都会以一些很直白的话语表达出来。

姚志燕:语言总是带有一定的遮蔽性,而所有的绘画都是内心的投射,画面是最难矫饰的。我还是想让画面更有趣些,不希望别人在看我的画时,感受到的都是非常沉重的东西,现实中的荒诞感,总要在画面上找到一个出口。当你去调侃很多大家习以为常的大道理时,其实是特别直接地面对日常的话语表达,以此形成一个反向观看和解读的过程。而我在画面中加入的图示,比如帽子、尾巴、多余的脚,像是道具一般,帮助我和不同人产生联系。这些特别普遍又似乎是“莫名其妙”的物件,在它们被“穿戴”的瞬间,就形成了一种有别于常态的意味。画面上的场景似乎是存在于我们周边的,又似乎无法被切实感知,生活不就是这样的吗,你在面对它的时候,总要想一想,对它打个问号。

ARTDBL:那你当你对现实作出调侃的时候,要如何去平衡现实语境和自我表达之间的关系呢?

姚志燕:创作是要做生活的旁观者,但创作者又实实在在地处在生活之中,受到生活的挤压,以至于到了变形的地步。所以我在创作的时候是一个非常拉扯的状态,生活太复杂了,它不是说明书,能够例举出条条框框的边界,我只能既投入并热爱着生活,又和它保持着距离,幽默的代入,是生存间无可奈何之后,一个轻松的回应吧。在《夜》当中,我尝试描述的是刺破黑夜的行动,这样的行动可能出自于一种不满或是愤怒,但我不想在画面上传递这样紧张的氛围,刀也只是通过一个大概的轮廓来表现,消解掉了行动的尖锐和冲突感,留下或许是游戏一般的松弛感。

《夜》,布面油彩,80X100cm,2018

准确的延续

ARTDBL:过去你更常使用影像的方式去表达创作,到现在选择以绘画作为主要的创作媒介,你如何看待不同的创作媒介及其特定表达的精准性?

姚志燕:我曾经尝试过不同的创作媒介,投入了很大的精力去学习、钻研它们,最终选择集中绘画创作,发现过去积累的认知、对光的理解、对空间感的呈现、对画面节奏的把控,又再度反馈到了画面上,带出了更多的信息。从放开手地选择,到现在集中在同一个媒介上,是不同创作阶段的自然反应吧,我并不是说就这样把影像一下子全部放掉了,绘画和其它媒介之间就像是主干和树枝的关系,只有主干的根基足够牢固、足够丰富,才能给枝桠提供更多的养分。创作是一个不断再认识再发现的过程,我并不否认那些灵光一现背后的真实和努力,同时也意识到,所谓表达的准确性,其实是来自于创作的延续。

今年,我开始集中地用了水彩画画,这又是一次新的尝试。起初是一个画面反复在我脑海里出现,让我迫切地要把它画出来,就用水彩定格了这个画面定格。画油画总是带着一种要画完整的执念,水彩的画面更加流动、自由。这让我又回过头去看自己过往的画作,似乎在绘画这件事情上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无论是水彩的技法,还是对绘画语言的处理,都同样可以被运用到油画的画面上。在绘画这条主线下,同样有着很多等待着我进一步去精进的地方,它是一个工具箱,我在不断的尝试中,往里面添加可以更好把握的东西,以此做出最契合画面的表达。

《人物》,纸本水彩,16X20cm,2021

ARTDBL:那么,对你而言,画面的底线是什么?

姚志燕:画面的底线是一定不能够随波逐流,人是群居动物,但关乎创作,还是要回到自我的视野之中。

我一般画画不愿意打草稿,在画之前画面已经在脑海里完成了,只是说我需要通过特定的媒介材料,实现将画面完整呈现的过程,随着画面的当下走动。被草图带动的话,对我来说可能是一种限制,好像只是在经历一个把小画临摹放大的感觉。

画完一张画后,我需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凝视自己的画面,停下来看的时间,甚至都要比拿起画笔的时间长。看画,是脱离了创作抒发的那个状态,站在一个纯粹视觉的视角上,再度思考那些欲语还休的角落,不断地在选择和判断构建画面的合理性。有的画,要经过两次、三次的修改,在反复的比对、覆盖、填补中,总是会残留下一些最原始的东西,慢慢地,绘画本身的内容、过程和语言便逐渐沉淀了下来,存留着绘画本身的意趣。

ARTDBL:但要如何保证你基于当下所做出的改动,具备着更长时间轨迹中的有效性?

姚志燕:在我的创作中,仍然是更多地着眼于对整体的形态与色彩表达的考虑,让其触摸我内心的状态。思想是很抽象的,画面却是实实在在的具象的表达,这个转换的过程很困难,我也在时刻体认着绘画的局限性。我不愿意做“看图说话”式的、直来直去的创作,时常会在画面中表现出一些暧昧的东西和虚拟的隐喻,这和我对生活的认知有关,没有什么是完全直来直去的,太直白且确定的东西一点意思都没有,人一直是在错综复杂的未知和无法一语道破的事情中,实现自我的不断更新。

这个展览的名字叫做“我是自己的陌生人”,自我的审视、亲密关系之间的互望,很多时候也会出现一种陌生的观感,不确定的东西是否就是虚无的呢?往往最重要、最长效的东西——空气、爱、关系、温情,都是无法被形容和描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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