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西:起点和终点都是短暂的
发起人:蜡笔头  回复数:0   浏览数:760   最后更新:2021/06/24 11:05:20 by 蜡笔头
[楼主] 蜡笔头 2021-06-24 11:05:20

来源:BIE别的

跟艺术打了几年交道以后,它仍令我困惑,以至于一说出 “艺术” 这个词我就会被虚无感吞没。写艺术的感觉就像在黑暗中辨认光,但也许正因为如此,个人的体验才具有一定的意义。(也因为这个原因,我会大量依赖比喻。)我争取只写自己在一时一刻所感受到的,以及艺术家愿意开诚布公地告诉我的。

上个月,我去看艺术家范西在北京 CLC 画廊的展览 “5m以内”。在展厅里,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心中升起高中文理分科之前面对物理课本时的复杂情绪:既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蠢货一个,又无论如何也无法参透其中的奥义。更糟糕的是,在这次展览之前我就已经跟范西聊过几次了,我们在她的工作室里进行了一回深刻的谈话,告辞前我还带走了一大把她刚刚收到的新鲜车厘子。这下我可怎么跟她说出“关于这些新作品,我啥都没看懂”呢?

认识范西的契机是她去年秋天在广东美术馆的一次个展 “几点开船?”,我们见面的那天已经是撤展日,灯一盏盏灭掉,墙上的“植物”正在一棵棵被取下来。范西兴致盎然地讲着其中那件主要影像作品《L》的拍摄背景:与世隔绝的马来西亚小岛,无国籍的岛民,头长一米多的巨蜥家族,充满原始攻击性的女管家,沉默的男孩们。这几次接触,使我对范西形成了某种印象:感情充沛,生命力强劲,在乎真的东西,能吃苦,很固执,对于可说之事非常直接,对于其他的则关起门来不许人进。我也注意到一点,就是在她持续不断说话的过程中,仍然传递出一种沉默的质感。

范西个展 “几点开船?” 展览现场,广东美术馆,广州,2020

我没想到这次看到的作品滑向了另一头:特别理性,特别技术,跟她个人的经历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也不无懊丧地发现,这些作品还揭露出了我对艺术的一种单薄的感受力,就是,假如没有任何视觉噱头或者中心思想让我攀附,我就会跌进深渊。(而一旦那些噱头太过明显,我又会顺着它们轻松地登上高处并回头发出轻蔑的笑声。)

为了本文的读者考虑,还是要介绍一下展览现场的情况。这次展出的作品全都是跟植物有关的摄影作品,植物也是范西多年拍摄的对象。CLC 画廊入口处对着一面窄墙,这一小块缓冲区像公寓的门厅一样,会给出一些关于主人(艺术家或展览)的性格与趣味的暗示。窄墙上是一件灯箱作品,拍摄了一束玻璃瓶里的插花,后期处理过——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好。

范西个展“5m以内” 展览现场,CLC 画廊,北京,2021

范西个展“5m以内” 展览现场,CLC 画廊,北京,2021

进入展厅之后,无论你从哪个方向先开始观看,很快就会看到几幅后期制作感很强的大幅图片,这就是我的困惑与沮丧的核心。其中一组像是无数张野草的照片拼接成的小岛,悬浮在均一的蓝色背景上,能看到抠图的痕迹和原始照片的边缘。我想从中寻找一种我能把握的美,但是失败了。这些野草就是路边的野草,平白无奇,有点灰突突的,在闪光灯的照射下显得有点仓皇,其中特别明显的几棵还是失焦的,像是被不小心被拍到的。野草间能看到裸露的空地,就像北方可怜兮兮的绿化带,其中还有一张让我想起发芽的土豆。这些作品在美学上也并没有那种恶作剧式的搞怪趣味,相反,它们的拼合方式非常精细,似乎正依照着什么不为我所知的严肃规则,显示出背后的大量工作。尽管每棵草的视点都不一致,但它们共同成为了一个整体。

范西,空地,例一

范西,无题,一个例子

另外几幅作品也有类似之处,能看到许多照片层层叠加,我不时感觉自己是一只警犬,正紧张地在高速路边的草丛里寻找什么东西。

其中也有几幅令我暂时松了一口气的作品。除了入口处的灯箱,还有另一张黑白静物——你会发现后者是前者的幽灵。同一束花和花瓶在第二张照片中变成了扁平的,在墙面上投下不寻常的影子。

范西,静物

范西,静物

另一件则隐藏在一面展墙后,是两朵巨大的玉兰花,从树枝上“取”下来悬在空中。跟其他作品比起来,两朵花显得如此直接,甚至令人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与此同时,展厅的这个位置让人没有太大的空间往后退,你必须得近距离面对它,它肯定是故意被放在那儿的。

范西,花儿

CLC 对面的 C5CNM 空间里同时展出着范西在马来西亚小岛上拍摄的那部短片《L》,讲述了“一个少年在海边搭建了一座房子然后被水冲走了”的故事。空间里铺着规则的草皮,散发出潮湿的青草味,跟画廊空间里那些野草完全不一样。《L》背景里钢琴的单音让人有种悬疑感,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但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少年反复的日常、一座符号式的房子(让我想起拉斯冯提尔《忧郁症》里面最后的那个庇护所)、植物、海水、散架的木板。甚至范西为最后的“高潮”所精心设计的华丽的一幕也没有发生。海水并未按计划行事,它先吞噬了一台***,又在剧终之前就卷走了房子。

范西,《L》录像静帧

范西,《L》录像静帧

范西本来是学雕塑的,她一开始特别抗拒摄影,说白了就是当时觉得摄影的语言太简单,但现在她找到了一种差不多是用雕塑的方法来做摄影途径。她先开始拍人物,跟陶身体剧场合作多年,拍摄了很多舞团成员的肖像,排练、巡演、表演的过程,甚至一系列巡演剧场的内景。我本来觉得范西就是要被这样热烈燃烧的东西所吸引,在这一次展览的植物照片里才感觉到她特别冷静的一面——后来我们又打了一个电话,我觉得应该说是另一种燃烧过程,可能不在乎有多大的火焰。

范西第一张植物的作品是在大理城墙下面一个斜坡的草地里拍的,因为被意外拍到的一张照片击中了,她又回到同一块地上,对着草丛,反复调试灯光,变换各种视角,从下午拍到晚上。这跟她到现在的方法已经很像:用相机代替眼睛,从不同角度对着一个对象狂拍一通,然后把这些照片放上一个月以后再重新拿出来看,跟随直觉挑选其中刺激到自己的,进行后期拼接制作。在以前的作品里,我能抓到一些有些阴森怪异的植物形象,我以为这是那些工作方法所追求的目的,而这次展出的新作最后揭示了这些工作方法本身的意义。

范西,Nothing,这是范西拍的第一张植物的照片

你是怎么开始拍植物的?

范西:应该是在云南拍了那张照片(《Nothing》)之后,那也是第一次用闪光灯,植物是平时任何人都会经过的一个场景,却也很容易被忽略,透过闪光灯它被强调出来了,在我大部分的作品里面,几乎都用到了闪光灯,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从最开始的直闪到后来找各种闪光的方式。我一般不会预设拍摄的结果,想要的就是不可能想到、看到的那个画面,它在视觉经验里是未知的,在个人经验里也是未知的,是超越常规的更加饱满的有机体。那个阶段也是在强调现实背后的内容,它会有一点距离感,很疏远,也有人觉得画面很吓人。我认为我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观众看到画面后提出的问题,类似“这是谁?”“这是哪儿?”这种问题。

其实最早拍的作品都是以人为主题的,从《Nothing》之后开始拍植物,但对植物的关注是从自己养活的一颗植物开始的。以前养什么死什么,绿箩也不在话下,有一次把一盆春羽救活了,那是朋友送的不能让它死,当时它快不行了,我硬给救回来了,这倒是让我有了一丝接触感。从那之后居然变成了养什么活什么,挺神奇的,慢慢我工作室快变成了公园,大部分空间都被植物占据了。

后来逐渐就没那么过多地呵护它们了。我喜欢野的、像杂草似的植物,叶子黄了就让它黄着,让它长自己的,春天放院子里,一个月不见就能长成不认识的样子。这让我觉得它是一个独立的对象,这种生命力会给我一些反馈。有时候人会有连系的需要,其实是一种本能,需要跟他人或他物有一个连接。

你拍的照片里很多都是室外的,路边的植物。

几乎都是,外面的植物是最能体现人的关系的。比如说植物在不同的地点形态完全不一样,像我工作室在城乡结合部这样的地方,植物们被周围的工地跟来往车辆扬的尘土覆盖,常年灰突突的没人搭理,代表着整个区域的一个特征。而公园里的植物都有它的功能性,就像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依附于人而 “华丽地” 存在着。当然还有绿化带,都能说明一些问题。有时候我会有一种逆反心理,觉得人太自以为是了,本来原始的关系,在现在的所谓文明社会里面全都变成了 “被” 动关系。到了热带,像在马来西亚的那个小岛上,自然完全可以把人给吞噬掉,在南方的植物也会更接近原始和自然的状态一些,我反而会轻松一点。

C5CNM 展览现场

范西,《绿洲》局部

这次的展览也用到了草皮,也是在利用植物吧?

对。这次展览我首先想到的在实验空间里一定是一个潮湿的体感,第一反应就是要用草皮,真草皮,我当然想到真草皮会死,但就是有一种冲动,想挑战一下。一提到人性,就变得很复杂了。我之前在自己工作室里也放了一片草皮,那时的工作室冬冷夏热,冬天温度有 13 度左右,夏天 30 度,但它们在这种环境里也长了 3 年多,直到在广州展览的时候运过去的时候,还在发新芽,后来撤展它们活的也很好,最后被放在美术馆的某处绿地里了。这次空间撤展的时候,一半的草都已经成了干草,枯成那样依然很美,植物的气味始终都在,好像诉说着什么。

我有时候也不把植物当成植物来看,它就是一个人的影子,一种人的影射。如果把它作为一个对象,它是环绕在身边的人,跟它的关系也是你跟他人的关系。我觉得你的照片里有种飘忽不定的感觉。

我大概说一下近几年在做作品的一些方法。在选定了对象前期拍照片的时候,由远到近,到细节局部,白天到黑夜,我都会去观察再拍下来。拍的时候也会用到之前积累下来的一些看跟表现的方式,整个过程是一直在反复移动变化的,期间关键是人的在场,不是那些拍下来的画面。前期拍完之后,过一段时间再拿出来开始制作,在这中间有个时间差,是加深跟遗忘的记忆。直到在制作过程里的时候我才重新唤起那些在场的记忆,它像一个整体,不仅是视觉的整体,还包括了整个经验,光线、温度、湿度、气味,甚至听觉,有点类似 5D,这些曾经在场的情景经过时间记忆会打乱在脑子里重组。

范西,空地,例四

现在我拍东西很多时候不会去看每张照片拍成了什么样子,就让相机随我的行动在动,替我看,从拍摄到后期制作,更像是一种雕塑的方法,而不是摄影的方式。你说的飘忽不定,可能也是因为,你看到的是一张照片,惯性思维就是一个图像平面,事实上,它是由几百个平面构成的。每一张照片都有它镂空的区域,这些区域会透出表面以下其他照片的画面,而每增加一张照片,你看到的画面就会失衡一点,就像摞纸一样摞起来,它不仅仅是看到的那个平面上的内容,组成它厚度的部分几乎是看不到的。而你看到的某些局部可能是从画面里的第 300 个图层里透出来的细节,即使它处在最表面,也不遵循那些视觉逻辑。这点很像在做一件雕塑,有金属龙骨,有木质架子,之后是一层层的泥塑造出来最后看到的样子。在做照片的时候,我把这种方式也用在了后期处理上,在脱离了轨道的认知惯性和摆在你面前的 “一张照片” 之间,不管是思维还是视觉都变得失控了,也许这些就是你说的陌生感的来源。

这些照片背后指引你的驱动力是什么?

主要是摄影语言的突破,和跟人沟通的能力训练。刚开始拍照片的时候,很反感别人介绍我说是“摄影师”,因为在自己的印象里,照片都是趋同样式的,而这种偏见也是驱动我必须做下去的理由。在当我们看同一张照片的时候,有人会觉得温暖欣慰,有人觉得空灵古怪,也有人会看到黑暗绝望,每个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从创作角度来说,我把感性部分去掉了,基本不想这张照片会给人带来什么样的感受,而更多的是在思考用什么方法去表现画面。这个完成的过程是很重要的,纯粹是一种语言的建立,就像解方程一样,不会掺杂过多的情感部分。在作品完成的时候,它成了一个具有生命力的存在,自然会传递属于它的情感,那时的情感会是通感,是没有任何定义的。作品就是一个对象,观众在对面,你来我往的对话。至于 “描绘了什么”  这回事儿在摄影里面是很不靠谱的,因为不论是谁也拍不出来世间没有的东西。它是什么就是什么,不一样的是作品是否有能力去说一些别的。这种工作方法说起来可能会有点古老,甚至枯燥,但对我来说,行动这件事是很真实的,我需要这些重复动作。

范西,跳跃十个平面

刚毕业那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想要赋予作品一些意义,找一种通用的语言去讨论,后来发现我做不了。比如植物可以是关于政治等等这些话题性的内容,但我不是这样去观察跟理解事物的。我的动力和出发点,很多时候是反逻辑。以前在还没有做拼接的时候,人们会不停地问我,这是哪儿,这是谁。一开始很反感的问题,到后来也成了我在作品里要解决的部分。

这次展出的《花儿》跟其他的作品都不一样,能说说这张照片吗?

在关系里,有复杂的关系形式,相反的,也可以是特别干脆直接的表达。两个极端,一见钟情和声嘶力竭。当进入展厅的时候看到那些熟悉却陌生的场景会很迷惑,哪怕它只是一张照片,《花儿》安排在了跟展厅相对的一面展墙背后,当你转身过来看到《花儿》的时候也许瞬间就明朗了,它那么直白,没有多余的话,即使你用浑身力气来思考它的理由,它还只是一朵花儿,也许你会更困惑,这跟人的知识结构有关,人习惯了去看清楚每件事,抱着一肚经文走进展厅或是美术馆,来满足与之对应的审美或者认知系统,这种习惯往往会让人那些直接的感受通道退化甚至消失,《花儿》有点太直截了当,直白的让人尴尬,这点很有意思。这个体验是在做方案的时候安排的节奏,这次展览我用了两个空间,一大一小,画廊空间和对面的实验空间,两个空间有个对照,一个是冷静克制的,一个富有情感而饱满,而我们所需要做的判断和指向的方向都在这两者之间反反复复。

范西,《L》录像静帧

范西,《L》录像静帧

就像《L》这个片子里的循环一样,太多枯燥甚至无聊的时刻在等着我们。人总是会寻找生命里的高潮和刺激,就像我们永远都在期待事情的发生,可能明天会发生,也许在这个冬天里,直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发生。它不停地周而复始让人有所期待,无论最后是希望还是失望。

我想,一件事情的起点和终点都是非常短暂的,让自己处于过程里也许会更实在,哪怕它是困惑存疑的。

谢谢你,范西。

“范西:5m以内”将在北京798艺术区 CLC 画廊 展出至 7月 11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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