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艺术是不是也有“细细的金线”?
发起人:点蚊香  回复数:0   浏览数:2971   最后更新:2012/06/07 11:41:20 by 点蚊香
[楼主] 点蚊香 2012-06-07 11:41:20

和菜头写了一篇《细细的金线》调侃冯唐,冯唐也回了一篇《那就谈谈“金线”》。

当代艺术和文学一样,没有了可量化的判断标准。在艺术家们心目中,是不是也有这么一条“细细的金线”?

 

和菜头:《细细的金线》

 

 

冯唐最近比较倒霉,被人揶揄为“冯金线”。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冯唐在4月号的《GQ》杂志上写了一篇文章《大是》,里面谈及韩寒的文学水准时说了这样一段话:

“。。。至于你的文章,我认为和文学没关系。文学是雕虫小道,是窄门。文学的标准的确很难量化,但是文学的确有一条金线,一部作品达到了就是达到了,没达到就是没达到,对于门外人,若隐若现,对于明眼人,一清二楚,洞若观火。”

金线说一出,文青届哗然,“冯金线”的绰号不胫而走。要我说这事不能怨别人,都怪冯唐自己。韩寒和方舟子的角斗从春节一直延续到3月底,其间冯唐在微博上其实已然出了手,往人堆里扔了两砖头。但彼时激战正酣,冯唐这种暖场级都算不上的网络角斗士出招,自然无人理会。好容易角斗结束,观众正准备散场,4月份冯唐又一砖头撂出来,顿时惨遭围观。没办法,围观群众已经对方舟子审美疲劳了,难得冯唐提供了一个新的观赏视角。正好韩寒不再应战,于是一群人蜂涌而下和冯唐练了一把。

我观察到的前因后果就是这个样子,这个故事告诉我们:随便乱扔砖头是不对的,连续扔就更不对了。

冯唐这段话并没有多大的错处,可为什么就被围歼了呢?我认为主要原因是他的情商比较低。冯唐心里有一根金线,每天沐浴焚香供着,金线说出发点很真诚。但是因为情商低,他居然就把话这么说了出来。金线是什么?是用来仰望的一根线。你可以这么想,但不可以这么说。西方文学家在这一点上就比较老辣,以前有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谈文学的合集,名字叫《窥视魔桶里的秘密》。这就是人情达练的功夫,老子们拿了好多瑞士克朗,但是依然谦逊地宣称文学不过是这个世界里的一只木桶,我们所作的一切呢,无非是从木桶里变只兔子拎只鸽子出来。你看,别人也有金线,不过叫魔桶。我有你没有,说的还是一样的事情,但是观众看了很满意。这是请各位爷纡尊折贵看一眼桶里的把戏,和冯唐要求各位爷抬头仰视他心中的金线相比,牛逼得很淡然。

其次,很多文青界的成员默认是有线的,而且默认自己是过线的。同时,还慷慨地认为有一部分别的作家也过了线。只是大家不会公开说,而是用彼此请吃饭,不写攻击性书评作为这个圈子的默契。冯唐跳出来说有金线,于是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什么意思?你冯唐要定标准不成?要成立才华监督管理局按才华定版税不成?这就是情商低,古时候有人做了一样的事情,而且实质性地成为了标准制定者,但是大家都没有什么话说。人家高情商的古人不说有金线,而是说敝人要出一部文集,把天下间最好的文章收录进去。于是,大家哭着喊着送文章给他,完全放弃版权,只为了在其中能够收录一篇。别人爽也爽了,金线也有了,而冯唐被群殴了,金线也变金箍了,一堆人天天围着念紧箍咒:般若波罗金线!

最后是他没有考虑过自己的问题。在中国,无论是道德标准还是文艺标准,有人立标杆,第一件事必然是自己被量。冯唐从《万物生长》初露峥嵘,到《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声名日隆,再到《北京,北京》如日中天,完成了他的北京三部曲。以我个人的标准来看,《万物生长》是最好的,其中蕴含了未来无尽的可能性。后面两部算是对这种可能性的一个解答,《十八岁》维持了相同的水准,而《北京,北京》则跌落到平均水准之下。在这个变化过程里面,冯唐的超绝才情、爽利语感并没有降低分毫。若以才华而论,《北京,北京》中描写出租房里盘肠大战一周,高潮处窗外紫禁城屋瓦上如同有火焰燃烧,这一段完胜前面两部中任何文字。但是,就是不如前面两部。为什么?

《北京,北京》里操到大内如火焰燃烧,生命汁液如此挥洒,为什么不好。因为《北京,北京》不再单纯是少年郎的故事,整本书最打动人心的句子是说松鼠之死,文中这样写道:

“那只松鼠有我见过最困惑的眼神,很小地站立地在我车前不远的行车线内,下肢站立,上肢屈起,两腮胡须炸开,它被吓呆了,快速左打轮,车入超车道,它也跟着闪进快车道,后轮子轻轻一颠,没听见吱的一声,但一定被压成了鼠片。太上忘情,如果更超脱一点,就不会走上这条路,最下不及情,如果再痴呆一点,就不会躲闪。小白和我就在中间,难免结局悲惨,被压成鼠片。”

这一段描写,把一个过了三十岁男人的沉郁、深沉写得恰到好处,真实得痛彻心肺。但是小说里只此一段,而且看起来更像是小说定格,冯唐走到事故现场对读者进行解说。如果这本书是按照“鼠片”的路数写出来,而且是往大学毕业十年之后的人生敷设开来,凭借真实的力量,它应该比现在的样子更博大而深沉,而不是局限在对青春期的回顾上,也可能成为北京三部曲中最后最为坚实的句号。但是,青春期的描写便于抛洒才情,能抵御住这种诱惑的人不多,冯唐也不能免俗。

问题在《不二》这里延续了下去,金线说最大的挑战也在这本书上。冯唐求变,需要超越此前基于真实生活基础的北京三部曲。而现实生活中,他早已经不是北京四城里没心没肺乱跑的少年了。他的生活由跨洋航班、会议报告、数据分析组成,连接他和真实世界的是他的两部黑莓手机。于是选择《不二》是一个必然,籍由纯粹文字和审美虚构的故事。但是荒谬的地方也恰好在这里:他选择了禅宗的故事作为母本,而自己却是一个内心有金线的人。金线意味着有取舍,有取舍就有对立,有对立就一定会落两边。落入两边怎么可能会讲好一个关于禅宗和尚的故事?禅宗大师在故事里的迷人之处就在于他们切实地契合于教理,使得他们惊骇世俗之举有内在逻辑支撑,显出别样的魅力来。所以,尽管这本书里鸡巴舞成风车,精液喷洒如泼墨,整体上没力量。文字上越是精致,才华越是挥洒,故事的束缚反而越厉害。

一个明显的反证就是全书里几个胯下夹着火箭的和尚给人的感觉很干瘪生硬,反而是中间闲笔一样的鱼玄机和公主的虐恋很细腻动人。我想,原因大概就是这两人和大师们不大一样,大师们胯下有火,头顶有灵光,要为那根金线负责。而两个女人什么都没有背负,反而得了纯粹文字的惠泽,鲜活而灵动。金线的危害很大,尤其是对于那些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人来说,金线的存在驱使他们反复去证明自己,无法舍弃技艺而进入更为自由和深远的境界,沉溺于人众对于自己才华的赞美和肯定中一再重复而不能自拔。

冯唐提出金线说,是他自恋习性的自然流露。许多人受不了冯唐的自恋,我却认为那是他应有的一种气质。拥有这种自恋,才会有诸多不靠谱的事情发生,而这些事情能保护他难能可贵的天真。这种天真在昨日能引领他越过金线,今天也需要它帮助冯唐忘记那条该死的线。伟大的艺术家多多少少都应该有点不靠谱,做点不靠谱的事情。计算精当,把稳妥贴的那是匠人。所以,无论是扔砖头还是金线说,都是过去通向现在的竹筏,无所谓好坏,下一站别继续背在身上就好。

 

冯唐:《大线》

 

 

“金线”:

你说说,什么是文学的金线?

我在GQ这个公开信专栏的四月期,写了一篇《大是》,说韩寒的小说没入门,杂文小聪明,说文学的确有一条金线,一部作品达到了就是达到了,没达到就是没达到,对于门外人,若隐若现,对于明眼人,洞若观火。这篇文章招来很多骂声,帮助我重温了汉语里很多四个字的贬义成语(文人相轻、落井下石、沽名钓誉、口蜜腹剑等等。唯一一个我倾向于接受的是客观上‘助纣为虐’,尽管我不认为有那么严重,方舟子和纣王似乎差了一些等级吧?),也让我多了一个外号:“冯金线”,有人甚至认为这篇文章创造出了一个新的四字成语:“冯唐金线”。韩寒和我共同的出版商路金波说,冯金线啊,你应该写篇文章,阐述一下你说的金线,说说什么是好的文学。

先说,文学有没有标准?

文学当然有标准。

和音乐、绘画、雕塑、书法、电影、戏剧等等艺术形式一样,和美女、美玉、美酒、好茶、好香、美食等等美好事物一样,和文明、民主、人权、道德、佛法、普世价值等等模糊事物一样,尽管“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尽管难以量化,尽管主观,尽管在某些特定时期可能有严重偏离,但是文学有标准,两三千年来,香火相传,一条金线绵延不绝。这条金线之下,尽量少看,否则在不知不觉中坏了自己的审美品味。这条金线之上,除了庄周、司马迁、李白、杜甫这样几百年出一个的顶尖码字高手,没有明确的高低贵贱,二十四诗品,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等等都好,万紫千红,各花入各眼,你可以只吃自己偏好的那一口儿,也可以嘴大吃八方,尝百草,中百毒,放心看,放宽看,看章子怡变不成章子怡,吃神户牛肉不会变成神户牛。“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可惜的是,和其他上述的事物类似,和真理类似,这条金线难以描述,通常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不由大多数人决定。“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可幸的是,“大数原理”在这里依旧适用,以百年为尺度,当时的喧嚣褪尽,显现出打败时间的不朽文章。如果让孔丘、庄周、吕不韦、司马迁、班固、昭明太子、刘义庆、司马光、苏东坡、王安石、曾国藩、吴楚材等人生活在今天,让他们从公元前五百年到公元两千年选三百篇好的汉语,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明清小说、先秦散文、正史、野史、明小品、禅宗灯录百无禁忌,我愿意相信,重合度会超过一半。这些被明眼人公认的好文章所体现出的特点,就是那条金线。

再说,这个好文学的标准重要不重要?

标准当然重要。

中国历来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物产匮乏,人们喜欢争抢,走捷径,坏规矩,浑水摸鱼,成者为王,得过且过。没有标准,没有底线,容易混事,一直往更低的地方出溜,容易自我满足,容易让竖子成名。但是,没有标准,很难提高学习效率,很难持续地创造出好的东西。彻底没标准之后,明眼人的数量持续减少,被嘲笑,被放逐,被阉割,被杀戮,竖子成名后继而成神(或者更精确地说是被推上神坛,可是,他也没拒绝啊),再之后,常常会出现“指鹿为马”,残存的明眼人因为各种利益和各种忌讳而集体噤声,即使发生,也是“嘿嘿,嘿嘿,呵呵,还行,凑合”,于是鸡飞狗跳,一地鸡毛,末世来临。“将蕲至於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於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慢慢来,走窄门,长远看,反而是最快最短的通向美好的道路。

最后说,你这条金线到底是什么?

西方人有《小说的五十课》,中国人有《文心雕龙》,这些大部头文论都构建了相当复杂的标准体系。简洁的版本也有,西方人有个好文章的6C标准,用了六个形容词:CONCISE, CLEAR, COMPLETE, CONSISTENT, CORRECT, COLORFUL(简约,清澈,完整,一致,正确,生动)。更简单地说,表达的内容要能冲击愚昧狭隘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探寻人性的各种幽微之火,表达的形式要能陈言务去,挑战语言表达能力和效率的极限。
举些例子,不分今人古人汉人胡人。

“我在山下十四队,她在山上十五队。有一天她从山上下来,和我讨论她不是破鞋的问题。。。这时陈清扬的呻吟就像泛滥的洪水,在屋里蔓延。我为此所惊,伏下身不动。可是她说,快,混蛋,还拧我的腿。等我‘快’了以后,阵阵震颤就像从地心传来。后来她说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早晚要遭报应。”(王小波《黄金时代》)

“冬天天冷,大雪封山,一出门就是一溜脚印,跟踪别人经常被人家反跟踪,搞不好就被人家抄了窝子堵着山洞像守着冰箱一样样吃。”(王朔《至女儿书》)

“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阿城《棋王》)

“他们吃肉不瞒人。年下也杀猪。杀猪就在大殿上。一切都和在家人一样,开水、木桶、尖刀。捆猪的时候,猪也是没命地叫。跟在家人不同的,是多一道仪式,要给即将升天的猪念一道‘往生咒’,并且总是老师叔念,神情很庄重:‘……一切胎生、卵生、息生,来从虚空来,还归虚空去往生再世,皆当欢喜。南无阿弥陀佛!’    三师父仁渡一刀子下去,鲜红的猪血就带着很多沫子喷出来。”(汪曾祺《受戒》)

“夜来月下卧醒,花影零乱,满人衿袖,疑如濯魄于冰壶。”(李白)

“I have no money, no resources, no hopes. I am the happiest man alive. A year ago, six months ago, I thought that I was an artist. I no longer think about it, I am. Everything that was literature has fallen from me. There are no more books to be written, thank God.”(Henry Miller, 《Tropic of Cancer》)

“I knew it was my own creature I heard scrabbling, and when Sissel heard it one afternoon and began to worry, I realised her fantasies were involved too, it was a sound which grew out of our lovemaking. We heard it when we were finished and lying quite still on our backs, when we were empty and clear, perfectly quiet. It was the impression of small claws scratching blindly against a wall, such a distant sound it needed two people to hear it.”(Ian McEwan, 《First Love, Last Rites》)

我今天赶早班机去机场。五点多,太阳已经出来,不耀眼,不灼热,但是不容分说地存在,金光四射。机场高速两旁,成排的槐树苗还没茶杯口粗,靠近地表的树干浆成白色,树干附近,金线之上,二月蓝满满地蓝了一地。

我想,等我创作能力衰竭之后,我会花时间编一本文选,名字就叫《金线》。

余不一一。

 

冯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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